《西亚病夫》冰与炭

2、第二章 宴饮

　　当步入第一庭院的时候，人已经来了差不多一半了，粗豪的笑声响彻了第一庭院。他的父王正坐在高处的椅子上，面带微笑地听大维齐尔说着什么。

　　苏丹长了一张消瘦的面庞，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粗豪勇武之气，而相反的是，他的赫赫武功却令整个基督教世界颤抖。他用兵如神又狡诈如狐，他以他的公正被称为“立法者苏莱曼”，又以他的虔诚和英勇被称为“两圣地的保护者”，对他的儿子和臣民来说，这是有史以来最肖似先知穆罕默德的一代苏丹了。

　　现任苏丹的品性高贵又完美无缺，只除了一点——他在情感上过于偏颇了，虽然对于他大部分的子嗣和臣民都不偏不倚，但是，对他恩重似海的母亲、他最亲密的儿时伙伴大维齐尔易卜拉欣，和他的宠妃罗克赛安娜在他心中占有了太过不同的位置，他们分别是他一切情感的分享者、一切梦想的分享者和一切爱欲的分享者。对三者里面的唯一一位男人，因为两者政治身份的对立，苏丹尚能压制自己的宠爱；而对于两位女性，苏莱曼大帝则永远不吝于他深厚的爱。

　　苏丹侧头，又笑着回应着大维齐尔什么，他微微低下头凝视着自己伙伴的眼睛，笑得胡子一翘一翘。大维齐尔则失礼地仰卧在椅子上，懒洋洋地微笑着。他胸口的红宝石折射着篝火的光，在苏丹的脸庞上留下一个光点，说到高兴的地方，苏丹哈哈大笑，而大维齐尔则跳起来踹了一脚苏丹的座位，嘴里高声嚷嚷着什么。

　　参加宴饮的高官们见到赛利姆，大多向他点头致意，赛利姆也一一微笑回礼。有的帕夏凑上前来，投他所好地讲着建筑和其他种族社群的趣事，赛利姆也只是回应着，不失礼貌但也绝对称不上有多么热情，以他目前的状况，最好不要在苏丹和长兄穆斯塔法展现出自己的人脉网络，就让他们以为自己只是一个痴迷于艺术和其他一些无用玩意的废物好了，这才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虽然有时候在心里赛利姆觉得憋屈，但按照历史发展的固有轨迹按部就班地成为世界上最强大帝国的苏丹，或许再加速一下？——在这个时代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或许有人会觉得依靠母亲争取苏丹的宝座有失男子气概，但赛利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他只想要那张宝座——为了这个，成为一个暂时的软饭王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阿克西诺德对子爵夫人说道：“‘叛乱军？有我阿克西诺德，伯特之子在，叛乱军又怎么值得夫人您忧虑呢？当我的剑指向那群无耻之徒，这群由农民组成的杂牌军就会瞬间投降易帜！’……”说书人讲着西欧某位骑士的传奇故事——奉美貌少妇为主，帮她夺回在叛乱中失去的城堡。这不是奥斯曼帝国所喜爱的故事，事实上，奥斯曼帝国对女人绝没有那么看重，除了苏丹的亲生母亲能在政治中占有一席之地，其他女人往往都没有被编成故事传唱的机会。虽然如果他没有穿越过来，在不久的将来倒可能会出现两位……赛利姆有趣地想着。

　　赛利姆不再去管说书人说什么，他开始和吉汉哲贝伊①聊着天。吉汉哲贝伊正说着民间流传的一些趣闻：“这男子还是一个小官，他的父亲还是苏丹的贝伊，但是他当街指使士兵殴打父亲手下的下级军官，这实在是引起了公愤！恰好大维齐尔路过。大维齐尔，他简直有着和您父亲一样的公正之心哪！他当即就阻止了这个男子，并且叱骂他道：‘土耳其的男人不在战场上逞英雄，倒要靠着父亲来街上做这些争锋斗气的事情！’那男子当然不服了，他叫到：‘就算您被苏丹封为大维齐尔，但我父亲也是饱受苏丹赞许的贝伊，您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们军中的事情！’这男子本就老是在街上欺男霸女，路过的人于是纷纷呐喊，要求大维齐尔不要绕过他，大维齐尔抽出鞭子，一鞭下去，对那小子吼道：’我来，又和苏丹来了有什么区别！’于是众人纷纷叫好……”讲故事本就是土耳其人所尊重的技能，吉汉哲贝伊又将这个故事说得抑扬顿挫、高潮迭出，更胜过一边的说书人百倍。于是在他周围的高官们纷纷叫好。一位贝伊为了讨好大维齐尔，更是叫道：“大维齐尔真是公正！”场面一时间十分喧闹。

　　而不管是穆拉德贝伊的讨好，还是吉汉哲贝伊似有深意的故事，坐在上头的两位帝国统治者都好似没有听到。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好像旁边的人都不存在似的。大维齐尔抓住苏丹的手，和他激动地倾吐着什么，苏丹则反握回去，摇着头，好像在评论什么东西。大家都习惯了这种场景，也不再试图凑到他们面前搏个印象，而是各自找着各自的乐子。金杯中装满了葡萄美酒，烤肉像不要钱一样在桌上随意摆放，上面还堆着蜂蜜和从波斯舶来的香料。肚皮舞娘跳着异国风情的舞蹈，一边侍奉的阉人和侍女都有着超乎寻常的美貌——大多粗豪而缺少心机的武将便也因此不去在乎苏丹和大维齐尔又在干什么了。

　　赛利姆端着金杯，放空视线地看着美貌的肚皮舞娘，他的侍卫长塞尔班走上来，低声在他耳边说：“殿下，王太后去世了。”

　　虽然早知道这一刻会到来，但当它真的到来，赛利姆还是忍不住激动地颤抖了一下——王太后去世，代表着一次后宫和前朝势力的彻底洗牌来临了。这位王太后绝非什么安分守己的女人，相反，她在后宫的倾轧中培养出了勃勃的野心。她反对苏丹对赛利姆的母亲罗克赛安娜的宠爱，她和大维齐尔结盟扶持苏丹长子穆斯塔法，可以说，她是赛利姆继位道路上最不可跨越的障碍。她如同赛利姆所指的历史上一样去世，代表着苏丹情感世界一角的坍塌，更代表着巨大的权力真空的出现。最重要的是，这代表着在后宫中，没有人还会对赛利姆实行全方位的监视了。赛利姆的瞳孔不禁兴奋的紧缩，但随即，他便懒洋洋地和塞尔班说：“知道了，米丽玛想要就给她吧。”好像他根本没有听到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一般。

　　正在这个时候，吉汉哲贝伊讲完了故事，笑着向赛利姆敬酒。赛利姆走下自己的座位，微笑着回敬。他终于不用再在宫中装出一副愚蠢懦弱的样子了，掌控后宫的王太后终于去世了，而新的后宫之主，必定是他的母亲。

　　“吉汉哲贝伊，我早就听说您在城外的土地被大维齐尔的亲戚夺去了，这是真的吗？”赛利姆第一次露出了自己的獠牙，他摇晃着金杯，微笑着问道。

　　“太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啦，王子殿下”，吉汉哲却不为所动，他仿佛看穿了赛利姆的用意，平静地回答，“我的子孙都没有什么出息，守不住祖上的家产，我信任大维齐尔的亲戚，才把土地卖给了他们，您或许没有听说，他们还给了一个挺好的价钱呢！”

　　赛利姆简直想笑出声来，毫无怨怼的人哪里会像吉汉哲这样，在苏丹面前悄悄说大维齐尔的小话，不过是认为自己没有登基的可能，不愿因为和大维齐尔的仇怨得罪未来的苏丹穆斯塔法罢了，“我还听说，您总是和那些——让我想想，伊斯坎德尔、穆姆拉德……您为什么总是和这些人私下通信？难道你们是在信里感激大维齐尔侵吞你们土地的大恩大德？”

　　吉汉哲这下开始不安了，要知道，赛利姆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地方，反正如果他不能成为新苏丹，就一定会被新苏丹杀死。他对反对大维齐尔可能会有的下场绝对没有自己这么多恐惧和顾虑。而如果自己再坚决否定，试图置身事外，他又会做什么？虽然这位王子是个草包，可是他的母亲可是罗克赛安娜，苏丹最爱的女人！不对，从现在的表现来看，这位王子倒也不像他想的那样是个草包，怎么会……

　　赛利姆此时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他凑到吉汉哲的耳边，简单地说道：“王太后去世了。”

　　他直回身子，拍拍吉汉哲的肩膀，看着吉汉哲强自压抑喜悦的面庞，知道他已经理清了这其中的关系，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蛰伏多年都是害怕什么、为了什么。知道他明白，在这一刻，他和兄长穆斯塔法的差距，终于缩减到了他出生以来的最小。

　　吉汉哲只思忖了片刻，便当机立断：“殿下，我对大维齐尔仇深似海，我愿意为您做一切我所能够的事情……”。赛利姆看着吉汉哲的眼睛，听完了他的效忠。不够诚恳，但也足够了，毕竟就对未来苏丹的投注来说，吉汉哲出于仇恨，也缺乏其他的选择。赛利姆简单地对吉汉哲说：“这件事情暂时别和伊斯坎德尔帕夏说，但请您帮我说服穆姆拉德贝伊、普洛赛贝伊。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说的就和我的侍卫长塞尔班说，让他传达，如果情况特殊再来找我。我不在的时候，塞尔班的要求就是我的要求，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吉汉哲低头称是。

　　伊斯坎德尔帕夏是苏丹的财政大臣，诸臣中他所受到的信任很可能只逊色于大维齐尔，他也是在大维齐尔之下的第一人，早就对大维齐尔的位置虎视眈眈，但是碍于苏丹和大维齐尔之间的深厚友情不敢轻举妄动；公事也就算了，偏偏着两位还有其他恩怨——大维齐尔出身寒微，而伊斯坎德尔帕夏却是难得的大贵族，这几年大维齐尔得志，便大力提拔这些贱民。贵族子弟可望不可即的官位，到能让这些大字不识的蛮夫得到！伊斯坎德尔帕夏对破坏传统的大维齐尔憎恨至极。

　　而穆姆拉德和普洛赛两位贝伊则是军中的高官，也算是“反大维齐尔联盟”中的人物，他们被集政治、军事权力于一身的“贝伊中的贝伊”大维齐尔压得喘不过气，即使他们两个是少数几位青年就得封贝伊的人物，也被大维齐尔挤到了军队的边缘位置。

　　此时，赛利姆的上首，终于传来了苏丹冷峻的声音。苏丹松开了大维齐尔的手，试图不带什么感情地说出王太后薨逝的消息。男人流露感情被视为一种软弱的表现。但是苏丹此刻并没有完全控制住自己的软弱，他的声音禁不住地发颤，大维齐尔用一种充满忧伤的柔情目光看着他，但苏丹并没有注意到，“王太后……王太后薨逝，宴会取消。”苏丹几乎语不成调。
　　喧闹声的回音还留在庭院中，但高官们已经全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被这个消息震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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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 贝伊，奥斯曼帝国领军长官或贵族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