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亚病夫》冰与炭

1、第一章 宫廷

　　整个世界都只是真主的全知全能目光之中的一粒沙，而这粒沙握在封印先知穆罕默德及其继承人惯于握刀的手中。
　　这群鹰视狼顾的土耳其人大摇大摆地闯进了精致又软弱的基督教世界，将东正教的杂牌军连同他们精雕细刻的神像一起毁灭了。

　　生机勃勃的尚武精神取代了宫廷和教廷中精细的勾心斗角。在拜占庭的文明火花沦落之后，东欧也相当于沦落了。
　　——什么，你竟能把市侩的威尼斯人，把愚昧的巴尔干蛮族，把缩在西方的懦弱又无耻的罗马教廷称作拜占庭文明星火的延续吗？你能让那些无耻的嘴脸、贪婪的举止、龌龊的内心玷污欧洲文明的传承吗？

　　你决不能。

　　因为在这个世界的卑微、平庸、懦弱、肮脏、无知与无耻中，只有一个地方是不同的——众城之王，奇迹中的奇迹，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圣城，自君士坦丁大帝之后一切政令所出之处——拜占庭、君士坦丁堡，现在它被赛利姆的族人称作伊斯坦布尔。

　　只有它与众不同。诗人们歌颂它说：“你来到此处，竟觉得自己就是置身天堂。”美妙绝伦又富有想象力的建筑是她优美的外表，流传已久的宫廷传说是它的微笑，而圣母、真主……来自上天的眷顾则铸就了她，让她真正成为伊斯坦布尔。

　　赛利姆本来想慢慢走一走，好好看看他祖先征服的土地。没有什么地方比伊斯坦布尔更适合做这样一个庞大帝国的首都了，他和所有人一样都这样想着。他慢慢摩挲着光滑的、饰以青花的白色瓷砖，从世界各地的财富都汇聚到了伊斯坦布尔，也只有伊斯坦布尔能够长久地拥有这些财富。

　　“赛利姆！赛利姆！”赛利姆的妹妹米丽玛正向他走来。她长得很像他们的母亲，她们有同样洁白的脸蛋和呈现玫红色的双颊，不同的是，她长着和他们父亲一样略显消瘦的面庞，不笑的时候显得神秘又冷峻。但她此时正在笑着，于是她又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年轻姑娘了。
　　“父亲叫你去第一庭院哪！”

　　但她笑不是为了马上的欢宴，她笑是为了“大维齐尔①易卜拉欣也在！他可会和父亲讲他们以前的事情！赛利姆！赛利姆！”她眨了眨眼睛，她的声音又转向低沉“母亲让我告诉你，你决不能再错失这次机会了！赛利姆！你还在深宫，可是穆斯塔法早就上了战场啦！连帕夏②们都对他很是崇敬，他们根本就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说到最后一句，米丽玛狠狠地抿住了嘴唇，看得出来一股不甘的熊熊怒火在她心中燃烧，她美丽的面庞甚至都扭曲了，她怀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怼盯着赛利姆。

　　自从“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颁布了那条“杀害兄弟法律”（“朕的子孙中继承王位的那个人，有权处死他所有的兄弟。”）之后，奥斯曼帝国的王子们为了王位的斗争变得更加血腥而不遗余力了。须知，虽然穆罕默德二世口称“有权”，但哪一位国王不愿意斩草除根，以兄弟的鲜血来保障自己的王位？这种杀戮甚至有时还会延续到姐妹——每一位流淌着穆罕默德血液的人，都不能令苏丹完全放心。

　　赛利姆苦笑着，逃避着妹妹的目光。他缩头缩脑的样子使得米丽玛更加恼火，但是她又不能去打一个男人，做一个身份低微的公主所不该做的事情，她看着他的哥哥——带着一种土耳其人和苏丹家族特有的英俊，身材高大，却又总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微笑。

　　米丽玛永远弄不明白他，为什么明明他有和长兄作对的能力和身份却永远缩在后面？连那些低贱妃子的儿子都知道讨苏丹和大维齐尔的欢心，为什么他就是不知道？他永远沉迷宫廷的美丽，沉迷建筑的美丽，他和父亲最宠爱的建筑师锡南混在一起，他和渔民讲话，和诗人讲话，和工匠讲话，和犹太区的拉比讲话，他为什么永远不明白，这些人加起来，在父亲的心里也比不上大维齐尔吗？

　　在祖父出征时，父亲和大维齐尔曾经多么长久地在这座宫廷中徘徊，畅想他们两个将要如何对这个庞大的帝国施以手足，畅想对维也纳和奥布斯堡王朝的征服。而当易卜拉欣登上大维齐尔的位置的那一天，父亲亲口向他许诺，无论任何情况，只要父亲还是苏丹，大维齐尔就一定安然无恙？更别提他们日夜的宴饮和娱乐。说大维齐尔就是父亲的手和足，乃至是父亲的另一个自己都毫不过分呀！

　　米丽玛实在想和母亲一样，揪着赛利姆的耳朵责骂他。反正温和的兄长只会苦笑着告饶，不会对她真的怎么样。只是这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宴饮马上就要开始了，米丽玛只能失望地摇了摇头，拖着裙子向阴暗的后宫走去。

　　赛利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依旧摩挲着墙壁上的瓷砖，光滑的瓷砖折射着太阳的光芒，反射出一丝奇特的光芒。你很难用语言形容托普卡比宫的美丽，一代代人或存或亡，它却永远屹立于此。

　　几千年后，赛利姆也曾经以同样的姿态摩挲过这光滑的墙壁，也曾经以痴迷的语调感叹宫殿的美丽，他曾经在镜头前发出喟叹，对几千年前的苏丹和女苏丹们心驰神往，又有谁知道，有朝一日他也会成为权力的主角，甚至是苏丹王座传承谱系上的一员呢？

　　赛利姆今年二十五岁，而就算他平庸、无知得不像穆罕默德的后代，在十九年以后，他也将雄踞宝座，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统治者，未来的史书记录下了“醉酒者”赛利姆二世运气极佳的登基全过程。命运的引领下，今天所见到的一切，明天都有可能颠覆。

　　米丽玛是奥斯曼帝国有史以来最有野心的公主，在她面前，他完全不能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对他的爱和期盼又能有几分是真的？虽然长兄还活着，但是她已经有意识地开始在自己和他们俩的同母弟巴业赛德之间投注，她和他此刻谈论的事情，要是她会和巴业赛德谈论就怪了！

　　虽然巴业赛德较自己更加英武、有主意，但这位和自己年龄差不了多少的弟弟残暴不仁并且口无遮拦，如果让他登上王座，保不准他第一个屠杀的兄弟姐妹就是野心勃勃的米丽玛！而如果自己登上王座，米丽玛倒可以期盼做一段时间的摄政公主……

　　想到这里，赛利姆不禁讽刺地哼笑了一声，就让她这样期望着吧！自己大可再唯唯诺诺一段时间，让长兄、父亲和大维齐尔放松警惕，让米丽玛根本无法改换门庭。托普卡帕王宫需要哪张面孔，自己就天然长着什么面孔！

　　赛利姆微笑起来，他最后摩挲了一下光滑的瓷砖，建筑之美虽然震撼人心，但又哪里是可以久久留恋之处，拜占庭帝国就是亡在了这些无用的花饰上。他遥望着天际线，对自己许下诺言：

　　有朝一日，他要将哈布斯堡家族的领土也纳入奥斯曼帝国的版块之下，让文艺复兴和科学革命都发生在奥斯曼帝国的领土之内。而在完成了这宏伟武功之后，他要建一座和圣索菲亚教堂，和苏莱曼伊清真寺一样宏大壮丽的大图书馆，几百年后的人们见到这座名为赛利姆伊的图书馆，依然会为它的美丽发出和几百年前人们并无不同的惊叹。

　　赛利姆随手抖开自己的斗篷，向第一庭院走去。他清癯消瘦的身影迎着晚霞，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披风在空荡荡的庭院中烈烈作响，竟让人联想起当年白手起家，只身游走于商队和部落之间的封印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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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文了！
为了我爱的历史、城市和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
注：
① 奥斯曼帝国的宰相
② 奥斯曼帝国的高官或者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