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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二十九章 父与子【非小满视角】(1) ...


  •   石越卿曾经很多次地想过与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

      他觉得自己应该会有很多话想说,想质问他以前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为什么对他不管不问。他觉得自己一定会问问他,事到如今,有没有过后悔,是否感到讽刺。

      他和他父亲,近三十年里一直站在对立面上,说过的话都屈指可数。

      在父与子之间的这一场拉锯战里,他确实胜了。可是胜了又怎么样呢?这一场胜利,除了孑然一身的无奈以外,又带给他了些什么?

      小满曾经那样问过他:

      如果爱德蒙没有宽恕唐格拉尔,他会开心吗?

      他不知道。

      ……

      雷雨不眠夜里的那一个电话,先是伍舒安打来的。

      小满的酒量很浅,那天晚上跟着石越卿去参加聚会,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困得直打蔫。他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结果从车子上她就开始睡得香甜,连到家了她都没有反应。

      他将车子停好,自己却不敢动,侧头去看她。

      小满有一张可人的鹅蛋脸,但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却显得很清瘦。她的鼻尖小巧,额前的发梢微微滑下来,几乎落在她长长的乌黑睫毛上。

      她睡得那么安心,似乎是只要靠着他,去哪里都无所谓。

      石越卿的心头微微一颤,那根挂在心间上的弦不知道又被哪里来的仙子轻轻拨弄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小满从车里抱出来,她动了动,似乎是眯了眯眼睛。然而看到是他,立刻像一只小猫咪一样把自己缩一缩,毫不犹豫地又蹭回了他的怀里。

      他看着她那副心满意足的小模样,只觉得连指尖都是酥软的。

      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没能睡着。小满就在他的身边,他想翻一翻身子,又怕吵醒了她,于是干脆起身,到厨房去接了一杯水,然后走到客厅,望向外面。

      窗外是一场雷电交加的大暴雨。伦敦的天气一向是不温不火的,最常见的是霏霏细雨,阴阴的,缠绵悱恻。

      而像这样痛快的霹雳雷霆,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就是在这个时候,茶几上的电话震动起来。手机震动的声响有时莫名令人感到更急促,不知为什么,石越卿在听到这个接近凌晨四点钟电话的瞬间,手上就不自禁地紧了几分。

      他拿起来一看,那上面赫然显示着伍舒安的名字。

      石越卿知道他父亲此时此刻正在经历着什么。石在煜母子的携款潜逃,律所事务岌岌可危,合伙人内讧逼他下台,这每一桩都不是轻易能够解决的问题。股东大会应该正在进行着,而它的结果将会决定石贺和律所接下来的走向。

      他心中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可却下意识地拒绝承认自己的失眠跟石贺有着丝毫的关系。

      可伍舒安的电话偏偏在这个时候打进来,她能有什么事呢?

      石越卿将电话握在手中,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想法。几乎是在疏忽之间,他就判定,伍舒安的这个电话无非是将股东大会的结果通知他。如果她成功地将石贺斗倒了,那么现在无非就是跟他耀武扬威;如果她失败,那么也不过就是冷嘲热讽两句。

      他看着屏幕,不自禁地轻笑一声:

      伍舒安大略是忘了,石贺现在是成功还是失败,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电话在石越卿的手中震动了很久,他一直握在手里,却始终没有接起来。终于,手机不再发出催促的声响,他将它重新放回茶几上,自己喝了一口水。

      然而电话却又一次地拼命震动起来。

      石越卿皱了皱眉。他下意识地以为又是伍舒安,结果抬眼一扫,却是一个陌生的北京号码。他略想了想,还是将这个电话接了起来。

      “喂?”他怕吵醒了小满,往阳台走去。

      电话那一端很吵闹,石越卿的眉头紧锁了起来。

      “你是石贺先生的家属吗?”

      对面的电话里传来一个很陌生的声音,但是这样的语气莫名就先让石越卿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将阳台的门关上,潮湿的雨水气息涌上来,伴随着有一道瞬间明亮的电闪。

      “是,我是的。”他这样说。

      “石贺现在突发脑溢血,情况紧急,我们可能需要立刻手术。”对方一顿,又接道,“你是我们现在能联系上的唯一家属了,能不能立刻过来一趟?我们需要家属的签字。”

      迟到的雷声在天空中轰隆隆地作响,石越卿只觉得心头一震。

      一次,两次,三次……这样的电话他是第三次接到了,抵抗力实在已经有所提高。他犹记得第一回接到这样的电话时,整个人都傻掉,大脑一片空白,满心都是焦急和恐惧。远隔万里,他却只觉得束手无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而第二次……

      如果说第一次的那个电话还尚在情理之中的话,那么第二次的这个电话简直令他措手不及。知道小满出事的瞬间,他先是极度地震惊,接踵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他无暇考虑,他那时的唯一想法就是立刻回去,他只想见到她。

      但是这一次,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什么汹涌波涛的感情将他吞噬。他先是感到惊讶,然后很意外的,他感到悲凉。

      千帆过尽,到了现在这样的时刻,石贺能联系上的唯一家属,竟然是自己。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我现在人在国外,不能马上回去,”他说道,“但我同意手术,你们尽量救吧。”

      医生可能很少遇见情绪这样平静的家属,电话那边倒是先愣了一下,接着就又问了他几个例行问题,他都一一作答以后,就挂了电话。

      豆大的雨点打在阳台的铁栏杆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就那么站了许久,半晌,才慢慢从兜里掏出烟来。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手在抖,还是因为大风呼啸的缘故,打火机点了好几次,才点着那根烟。

      有一丝烟雾跟着雨水潮气盘桓而上。

      他不知道石贺在股东大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为什么会突发脑溢血。现在想来,伍舒安刚刚的电话应该就是要跟他讲这件事情。

      可是……可是他知道这件事情又有什么用呢?他能做什么呢?

      他该不该立刻赶回去?

      石贺的突然倒下只会令全体股东都陷入慌乱,再加上石在煜母子携款潜逃的事情一旦曝光,客户,投资人,债权人,合作伙伴,都将一拥而上,试图在大厦将倾之际尽力将自己的损失捞回来。破产已经成为定局,可是石在煜那两千万的债务呢?又该怎么偿还?

      石越卿想,从法律角度上来说,他已经白纸黑字地跟石贺断绝了父子关系,所以如果他不回去,那么这些事情应该都很难找到他的身上来,没有人能逼着他去插手这一切。

      但如果他回去……俗话说父债子还,石越卿在这个群龙无首的时候选择回去,其实就是一种无声的宣示,几乎等同于是立了一支旗杆告诉所有人:

      他会替他爹处理这烂摊子里的所有事。

      那么届时,先是所有的股东和投资人会找上他,媒体与合伙人也会找他,十有八九连石在煜的债主也会上门。他需要一样一样处理,破产申请,财产余额分配,媒体舆论,遣散合伙人及下属员工,平衡股东利益,解散股权,最要命的是——

      还债。

      两千万不是一个小数字,如果石贺的律所现在真的只剩下一个空壳子,那么他要拿什么来还上这两千万?

      烟蒂已经燃到了尽头,他掐灭了它,有雨水溅到他的手背上,丝丝凉意从皮肤上传来。

      他不知道做完所有这些事情需要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顺利处理好所有的一切。万一有差错和纰漏呢?万一遇到不好解决的困难呢?那么他这一回去,需要多久?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而且当初,当初他奶奶出事的时候,石贺又是怎么做的呢?

      所有的理性思维都在告诉他不要回去,可是石越卿竟还是烦躁地意识到自己的内心。他感到那里面有一只小兽在张牙舞爪,一声声地质问他,反反复复地却总是同一句话:

      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他毕竟是你父亲……

      石越卿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此刻他选择不回去,那么很有可能,上一次与石贺的见面,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他不禁又想起在新家的电梯门口,石贺恳求他的帮忙,却被他一口拒绝。

      后来他看着石贺离去,那个背影孤单,有那么一瞬,竟莫名让他觉得——其实那不过是一个再也不能挽回儿子的可怜老父。

      真的要让那个背影成为永诀吗?

      又一道闪电照亮夜空,将石越卿从沉思中唤醒。他这才感到胳膊发凉,于是转身打开阳台的门,回到客厅里。

      然而不想他才刚刚进屋,就立刻听到小满声嘶力竭地在叫自己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她从不曾叫得那么歇斯底里过,似乎每一个字里都充斥着恐惧和绝望。

      “石越卿?石越卿?!”

      他急忙冲进屋去,还来不及问出了什么事,就一下子被她狠狠地抱住。她那么小的一个人,抱紧他的时候却迸发出那么大的力量,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哭得嚎啕不已。他一遍遍地问小满出了什么事,之后终于意识到没用,于是只好回抱住她,然后慢慢抚摸她的背。

      当小满终于平静些,他略略一动,刚想起身的时候,却又忽然被她揽得更紧。

      只听她那样害怕地嗫嚅道:

      “……别走,石越卿,你别走。”

      他立时就是一怔。

      也许女人的第六感就是很难解释,但这样简简单单地一句话,却成为了他心上不回去的那端天平上最重的一个砝码。

      是了,他已经不是只有自己了,他已经有了小满。他如果就这样回去,连自己都不知道多久才能处理好所有事,那么小满……小满该怎么办?

      又有雷声在耳边轰隆隆地响起,可石越卿却在滚滚雷声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不走。”

      像是为了更深地说服自己一般,他微微一顿,又重复道:

      “小满,我不走。”

      ……

      事实证明,回国以后的情形,跟他在那个雷雨不眠夜里考虑得别无二致。

      小满跟他说不要天天视频,耗时耗力,最后拖得两个人都精疲力尽。他本来还有些不情愿,但事实是,他下了飞机,只来得及给她报了平安,然后就彻底开始连轴转。

      石越卿的出现在医院里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他父亲的手术已经结束,但是并没有度过危险期,更不要提意识清醒。有些股东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但是还有一些人守在那里。

      伍舒安几乎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舒安上一次见他是一年多以前,她仍旧能清楚地记起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样子,那天他一直以来的沉稳持重被越洋而来的一个电话击打得一丝不剩,她从没有见他那样张皇失措过。

      同是医院来的电话,可这一次……

      石越卿随身只带了一个小行李箱,下了飞机直奔医院,难免有些风尘仆仆,但却镇静自若。他并没有穿西装革履,身上只是一件简单的卫衣和运动裤,纵使如此,也仍旧令人觉得身材颀长,精壮而挺拔。舒安觉得他比一年前精神很多,没有那么瘦了,脸颊也不似以前那般微微凹陷进去。在她印象里,他浓密的眉一直是杂乱无章的,然而这一回,看上去却规规矩矩。

      她慢慢起身。

      “情况怎么样?”石越卿问。

      舒安却答非所问:

      “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他的眼睛闪了闪,目光严肃,四下环顾一圈,“该来的总是要来,反正躲也是躲不掉的,不如干脆面对。”

      她张张嘴,还想开口再说什么,但这时却已经有人认出了他。那是律所的老人了,石越卿立刻打了一个招呼,走了过去。

      舒安的下一句话,就这样被她自己又堵回了胸膛。

      在这样的情况下,石越卿的出现给混乱的局面带来了一丝拨开云雾见青天的希望。一时之间,所有等着他父亲消息的股东,律所的合伙人,甚至连一些媒体都找上他。

      石在煜和他妈还是音讯全无,两千万的债主也拿着石贺的担保书来了,一口一个父债子还。

      所有的矛盾都集中起来,他必须一样一样地处理干净。

      他首先将债主稳住了。他说两个选择,要不就缓他四个月,他将石贺律所的资产清算完毕以后,会尽量将这两千万凑齐;要不就上法庭打官司,但他和石贺在法律上已经没有父子关系,他不继承遗产,自然也不继承债务。

      末了,他还加了一句:

      当然,要是你们觉得我值两千万的话,把我带走也可以。

      对方气得牙痒痒,但无奈之下也只好答应了他的第一个选择。

      就这样,从九月到十二月,他申请破产,清算账目,回收资金,联系各个合伙人和股东。他父亲虽然暂无生命危险,但是一直都没有醒过来。脑溢血这种病他是知道的,其实石越卿心里早就做好了他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

      他将律所的产业卖掉,打点好遣散人员以及各项开支以后,他手头只剩下一百五十万。想当年石贺的律所做得那么大,如今大厦倾覆,居然只余下这么一点,不禁令他觉得有些唏嘘。

      可是他没有时间唏嘘,一百五十万……两千万……

      石越卿将他爸之前给他的那套在北京的小公寓卖掉了。虽然那只是八十平左右的两室一厅,但是在二环附近,他虽然出手急,但也卖到了七百万。

      这样一来,他手上就有八百五十万。

      可是也仅仅只有这些了。

      小满没有很频繁地跟他通话,有时候是因为时差问题,有时候是时机不对。然而她却发掘了一种新玩法,iPhone有了一项能照Gif动图的新功能,她不管去哪儿,就连到琴房去练琴也要制作个动图表情包发给他。

      那些表情包里,有的是她举着一根雪糕傻笑;有的是她试了一条新裙子,在镜子前转圈;有的是她困困地趴在琴盖上,可怜兮兮地皱眉头。小满并不是一个很会照相的人,每每想不出新的姿势了,动图就总是结束在一个剪刀手上,还无辜地冲他眨眨眼睛。

      石越卿觉着自己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百爪挠心。

      十二月快到中旬的时候,石越卿才将律所彻底清空。北京的冬天寒风刺骨,那和伦敦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状态。他站在石贺空空如也的办公室里,外面是来来往往的精英人群,有纷纷小雪飞扬而下,染上了气派落地的玻璃窗。

      虽然此刻萧索,却仍依稀看得见昔日昌盛。

      这里他来过好多回,却每一回都没能给他留下愉快的记忆。他记得最后一次来这里,带来的是那份跟石贺断绝父子关系的文件。

      那是他们父与子之间的一个结束。

      门口忽然响起把手响动的声音。石越卿本以为是清理的工作人员,闻声回头去望,然而却十分意外地看到伍舒安。

      “都整理好了?”她问。

      舒安这一日与往日有些不同,不再是精致的着装和高跟长靴,相反,她穿了件厚厚的羽绒服,宽松的灰色长裤和一双运动鞋。她将地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拨开,慢慢走到石越卿的面前去。

      石越卿看看她,微微皱眉:“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我?”舒安接道,四下环顾,“我只是想来看看这里,毕竟我也曾经来过这里很多次,现在来缅怀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吧。”

      舒安站到他的旁边,从高楼的落地窗望向外面。正午时分,没有阳光,只有纷纷的雪花洋洋洒洒。行人如织的中央大道就在脚下,但却好似另外一个世界。

      “有什么好缅怀的。”石越卿淡淡地说,“不都是你预见到的吗?”

      “你是在怪我吗?”

      “有因有果,这样的结局怪不了任何人。”他说。

      舒安转头看了看他,他望向窗外,目光的焦距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天色虽不明亮,但雪花落在窗棂上,纯白的颜色也将屋子里映出几分光影来。石越卿回来以后,舒安这是第二次见他。她这一日没穿高跟鞋,往常总是微微抬头就足够,但此刻看他却需要仰视。

      他眉毛又有些杂乱了。

      舒安静了一会儿,良久,忽然又开口问道:

      “石越卿,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终于侧头去看舒安,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五官本来就是很端正的,不笑的时候总是显得很严厉。

      石越卿略有不解的眼神让舒安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你如果不回来,没有人会说什么的。毕竟你已经跟你父亲断绝了关系,你实在没有必要一脚踏进这个烂摊子里来。”她停了一停,又接道,“而且……而且你这一回来这样久,小满呢?你们不会因为这件事吵架吗?她会同意?”

      这个有魔力的名字让舒安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柔光。

      “是她劝我回来的。”他答道。

      舒安呆了一瞬。

      “小满?她劝你回来?这怎么可能?”舒安惊讶道,“她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吗?你是不是隐瞒了她什么?”

      石越卿听到她这样说,转过头来,眼睛里都是严肃的神色。

      “没有,我的事情没有什么需要瞒着小满。”

      顿了顿,他又说道:

      “她知道全部。”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舒安看到他接起来,背对着她微微走远了些。他面上没有什么笑意,她知道那个电话肯定不是小满打来的。

      确实不是,是医院的护工打来的。

      他父亲醒了。

      石越卿挂了电话以后,简单跟舒安说明了一下,就离开了石贺的办公室,奔向医院去了。一路之上,他隐隐觉得心绪有些烦闷,开了些车窗,有片片雪花从缝隙中漏进来。

      他稍稍有些忐忑。

      石越卿习惯于跟那个一直想要掌控自己的父亲对峙。每一次见面,他都会将自己放在一个敌人的对立面上,处于戒备状态,不留情面,坚硬而冷漠。然而,他从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自己与石贺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当对方不再是那个冷血无情的成功人士,而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父的时候——

      他该如何自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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