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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二十五章 甜与蜜的泡沫(2) ...

  •   岳溪妈妈和我初见她那一回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她穿了一双半高跟的素色鞋子,高腰的阔腿裤和绣着雅致花纹的半袖上衣。除了随身的手包以外,我看到她手里另外还拎着一个包裹。

      “岳阿姨,怎么是您啊?”我笑起来,先是礼貌地叫人,然后转头喊道,“石越卿,你快过来,是岳阿姨。”

      岳溪妈妈显然也没想到家里会这么热闹,她进门来,看看我说:“小满,好久不见啊。听小溪说你和越卿订婚了?恭喜你们。”

      我含蓄地道谢。

      石越卿这时候迎上来,引着岳溪妈妈到客厅坐下。我赶紧问说,阿姨要不要喝点什么,岳溪妈妈很客气地摇头说不用。

      “岳姨?”坐下以后,石越卿才问道,“您怎么来了?”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小溪有排练,我自己没什么事,就想着来看看你,给你带了点好吃的。”她说着望了一眼厨房,“倒没想到今年你生日过得这么热闹,看来我是瞎操心了。”

      我给岳溪妈妈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石越卿身边去。她看了看我,然后笑道:

      “小满,越卿他从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这还是多亏了你。”

      他侧头看看我,握了握我的手,我脸上红红的,不知怎么一下子有些害羞。厨房里这时候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知道左欢在鼓捣些什么。

      我赶忙站起来,“阿姨,你们先聊,我得赶紧去看看,不然左欢能把家都炸了。”

      岳溪妈妈笑着向我点头。

      家里本来就不算大,客厅和厨房离得并不远,我制止了在厨房里捣乱的左欢,拿了一个蒜头递给他,打发他剥蒜去了。腌笃鲜正在慢炖着,我洗了洗手,准备开始做娃娃菜。

      厨房里安静下来,左欢想要说话,我瞪了他一眼,要他噤声。

      只听岳溪妈妈说道:“不错啊,越卿,这个房子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好多了,越来越有烟火气了,开始像个家的样子了。”

      “都是小满布置的。”

      “真没有想到你们两个能走到现在,挺不容易的。”她像是啜了一口水,然后话峰一转,“对了,越卿,你最近都没有听到过你爸的消息吗?”

      他沉默了一下,才答了一句。

      “没有。”

      “我好像听说,你弟弟把他手里那百分之十五的股权卖给了伍家,现在都在伍舒安的名下。”岳溪妈妈奇怪道,“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伍家这么坚决地跟你爸对着干,支持着伍舒安,笼络律所的另外一个合伙人一起,想把你爸从董事局主席的位置上赶下来。”

      石越卿没有接话。

      她继续说:“本来之前律所泄漏客户私密信息的事就被舆论闹得沸沸扬扬的,很多律师都离开了,客户也都闹事,你爸的境况就已经很难。结果现在,又起内讧,腹背受敌……唉。”

      我还是没有听到石越卿说话,岳溪妈妈叹了这一口气以后,也有一阵都没有出声。

      腌笃鲜已经煮得香喷喷了。左欢他碰了碰我的手肘,示意了一下客厅的方向,那意思是想让我赶紧过去。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终于,我听到石越卿说:

      “那都是他的事。”

      这话题难免有些沉闷,左欢看准时机,端了一盘水果进客厅,稍稍缓和了一下凝重的气氛。我将碗筷摆到餐桌上,往客厅里一望,看见石越卿眉头紧皱着,低着眼帘,手上却又在不经意地捏自己的食指。

      我心里有些担心,走过去坐到了他身边。他侧头来看我,眉心这才稍微舒展了些。

      “岳阿姨,”左欢在这时候插了一句嘴,“石叔叔不是之前还计划着要和伍家联手收购你们家的企业吗?怎么现在他境况不好,您听上去倒挺担忧的。”

      岳溪妈妈摇头。

      “我是有些唏嘘。这么多年了,我看着他创办这家律所,一步一步发展起来到今天的规模,结果就因为他那个扶不起来的老二,沦落到现在的境地。还……”

      她的话没说完,抬眼看了看石越卿,欲言又止。

      其实我倒明了她的后半句。她是想说,还一味地委屈大儿子,最后逼得石越卿忍无可忍,跟他断绝了关系。石越卿肯定也明白她没说完的话,我看见他眼睛闪了闪,手上把指头捏得更狠了。

      我握住他的手。

      “岳姨,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他不愿意再多说石贺,提了提语调,微微笑笑,“今天小满难得下厨,做了一整桌好菜,您要不要留下来跟我们一起?”

      我推他,“什么叫我难得下厨?我就差没天天下厨了好吗?”

      岳溪妈妈笑起来。

      “不了,你们年轻人热闹吧,我就先回去了。”

      她说着拿起手包,站起身来。我们送她走到门口,石越卿谢过她今日来探望。岳溪妈妈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再一次祝福了我们。

      我对这位温和而典雅的长辈印象很好,甜甜地冲她笑了一笑。

      结果她临走的时候,微微一顿,却又回过头来。

      “越卿,你妈和你奶奶都不在了,我是你妈的朋友,也能算得上是你的长辈,有些话,我还是想说一说。”她看着石越卿,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父亲曾经做过很多不对的事,对你的生活和你身边的人都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但是听你岳姨一句吧,毕竟血浓于水,他如果真的到了需要你的时候,你还是回去帮帮他吧。”

      石越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答道:

      “他还有一个儿子,用不上我来帮忙。”

      “石在煜?”岳溪妈妈苦笑一声,“从你爸那儿拿不到钱了,居然都能把自家的股权卖给对手换钱,还有什么事是他和他那个妈干不出来的?帮忙……呵,他不害你爸倾家荡产就谢天谢地了。”

      我望了望石越卿,他看向岳溪妈妈,终于有些严肃地缓缓说道:

      “您的意思我都明白,岳姨,有些话你也不必再劝我了。于情于理,我都没有责任和义务去帮石贺。他过得怎么样,那都是他的事。我不可能放弃我在伦敦的生活和工作,离开我的朋友,离开小满,就为了回国帮他。他混得好也罢,他大厦将倾也罢,都跟我没有关系。”

      石越卿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态度十分坚决。我望向他,他的两根长龙须眉毛微微颤动,几乎要随着他打结的眉头缠在一起。

      岳溪妈妈张张嘴,但最后还是长叹一口气,不再多说,离开了。

      本来我还在担心关于他爸爸的这个消息会坏了石越卿的心情,没想到他倒是没有什么反应。送走了岳溪妈妈,他一回头,看我和左欢都是一脸忧心忡忡且欲言又止的模样,自己倒是先无奈挑眉。

      “干嘛啊你们,”他瞅了瞅左欢,又望向我,见我一副苦瓜像,伸出手来揉我的脸,“小满,我跟没跟你说过?你瘪嘴皱眉头的时候最丑了。”

      左欢摇头笑起来,不再纠结那件事,转身去厨房端腌笃鲜的汤锅了。而我听他这样说,瞪圆了眼睛,拼命地瘪嘴做鬼脸。

      他笑起来。

      这一天是开心的日子,我们后来都没有再提起他父亲的事。田小姑娘和Allen很快也到了,我们围成一桌,吃得十分尽兴。我闹着一定要让石越卿许愿,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我要是许愿,小满,你能让它成真吗?”他问。

      我捧住他的脸颊,毫不犹豫地答道:“那还用说,只要我办得到。”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然后跟我耳语了两句。我万万没想到他的愿望竟然是这个,一下子脸上就红成了猴屁股,气急败坏地用脑袋撞他的胸膛。

      左欢带头笑起来。

      “小满居然也能害羞!越卿你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汐凰和Allen也开始起哄,我见势不好,赶紧从他怀里跳出来,跑进厨房里避风头,顺手把我特意做得那碗长寿面端上了桌。

      我从背后揽住他。

      “石越卿,我跟你说啊,这可是传说中的一根面,我试了好几次才成功。你吃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咬断,要一下子吃完才行啊!”

      他转头来凝视我,眼睛里深得像汪洋大海。

      左欢哀嚎说这波恩爱秀得太要命。Allen既羡慕又嫉妒,看着田小姑娘一脸不自觉的表情,他不禁怒从胸中起,十分不满意地大叫一声:

      “田汐凰!”

      田小姑娘本来夹了一块娃娃菜,被他吓了一跳,筷子一抖,娃娃菜掉在桌上。汐凰登时怒了,立刻瞪起眼睛怒视他。

      “干什么?!”

      Allen瞬间就怂了下来。眨了眨眼睛。只听他可怜兮兮的,弱弱说道:

      “我想吃辣椒炒牛肉。”

      汐凰放下筷子,面不改色地把手机掏出来,滑了几下屏幕,然后放到他面前,“这家外卖特别好,什么都有,自个儿点吧。”

      Allen十分幽怨地垂下了脑袋。

      那天晚上我们出门散步的时候,说起汐凰和Allen,我不禁跟石越卿感叹,说这个Allen也是个有为青年啊,有才有貌又有钱的,怎么就被田小姑娘治得服服帖帖的呢?

      他听罢,却先笑起来,然后握紧了我的手,侧头凝望我,半晌,才说道:

      “小满,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

      六月中旬回家,我爸妈在机场接我们。我爹见到我倒是十分高兴,回头一见到石越卿,严肃起来,估计是准备对捉奸在床的事情兴师问罪的时候,我赶紧给石越卿使眼色。

      他将我的精神领会得很到位,直接开口叫了一句:

      “爸,妈。”

      我爹被他叫得晃了一下神,而我妈则是一下子就笑开了,挽住石越卿的胳膊就开始说长道短。他一手拎着箱子,一手被我妈挽着向停车场走去。我则缠着我爹,赖皮撒娇地走在后面。

      我爹拍拍我的手。

      “你教的吧?”他说,“陈小满,你现在可以啊,能耐了啊?先斩后奏不说,对付你爹的招儿一套一套的。看来我纯是瞎操心,就你这精神头,哪像被欺负的啊,欺负别人还差不多吧?”

      我嘻皮笑脸的,“爹爹,你到底都在担心些什么啊?怕我被他欺负?我是小霸王型的,他哪敢欺负我啊。”

      我爹拍了拍我的脑袋。

      “你认定他了?不后悔?”

      我们到大连的时候正是下午,初夏时节,有知了声声鸣叫。柏油马路上落着飞红的晚霞,我看到石越卿走在前面,高高瘦瘦的,背影被阳光斜得长长的。他侧头跟我妈说话,睫毛的影子被投射在脸颊上,发梢也被染上金光,落在我的眼睛里,全是甜与蜜的颜色。

      “嗯,爸爸,我不后悔。”我说,“就算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分开,就算我们最后没能长长久久,我也不会后悔的。”

      我停了停,眼光一直在前面两个人的身上。

      “因为我觉得他值得。”

      我爹也看向我妈和石越卿。夕阳下,石越卿不知道对我妈说起了什么,她竟一下子高兴起来,眼角都是难以掩饰的笑意,开心得就差没蹦起来了。

      我颇觉得好奇,我爹却一语道破天机。

      “你妈又在憧憬你们的下一代了。”

      我:“……”

      我们在家里只住了半个月,他的假期不好请,年假已经是最长期限了。我妈深以女婿为傲,走到哪里都要带上他,就连去楼下买菜也要多加上一句。至于朋友聚会就更不用说了,非要我带着石越卿去,席间把他夸得就差上天了。

      最后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跟我耳语说,小满,现在正说着的这个人,是我吗?

      我很同情地看着他,点头。

      他无奈扶额。

      我七月初要去巴塞罗那参加一个音乐节,而石越卿年假结束,得直飞伦敦。于是回程的时候,我们便不能一起了。最近几次的长途旅行,我总是跟他一起,渐渐忘记一个人飞长途有多么寂寞,以至于到了西班牙,刚一落地,我就忍不住给他打电话。

      他很快就接起来,“小满,你到了啊?”

      “嗯,这时间也太长了……”我跟他撒娇抱怨,“好久没觉得飞机上这么难熬了,你是不是随身带了安眠神器?为什么你不在我就睡不着呢?”

      “可是接下来还有两个礼拜音乐节呢,你怎么办?都不睡了?”

      “我打电话啊,”我得意洋洋的,“我睡不着也不能让你睡,要熬就一起熬着。反正你已经上了贼船,就别想逃出如来的魔掌了。”

      他大笑。

      我这话当然是开玩笑的。自己睡不着也就罢了,我怎么舍得让他也跟着我熬呢?不过所幸最初的那几天,巴塞罗那一直在下雨,不那么燥热。我住在音乐节提供的寄宿家庭里,屋子虽小,但却有一个小阳台,再加上每天忙得很累,往往躺下就睡着了。

      可惜好景不长,一个多礼拜以后,巴塞罗那的雨停了,白天太阳毒辣,连带着晚上也热起来。屋子里没有空调,我左翻右翻,常常要折腾半宿。

      音乐节的最后一日我们有学生音乐会,前一天晚上我早早地上床,想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结果那天晚上一丝风也没有,我用扇子拼命扇,也没有用。

      最后我终于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屋子里没点灯,我看看手机,都已经凌晨两点了。虽然伦敦时间比西班牙早一个小时,但是我估计着凌晨一点他也一定睡了。

      我不想把他吵起来。

      于是我走到阳台上去,想着风凉一下,也许就睡得着。巴塞罗那的建筑有它独特的风格,楼房是方方正正的,窗子却是百叶的样式,颜色各异,是一道缤纷绚烂的风景。每一家都有着自己的露天阳台,阳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砖,却都被数不清的绿植所覆盖。

      我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终于觉得凉爽多了。

      手机在这时候突然响了一声。我怔了一下,以为是哪个国内的朋友这时候找我,结果拿起来一看,眼睛里就难掩惊喜。

      居然是他。

      他的微信很短,“小满,你睡了吗?”

      我抱着手机就笑,笑得傻乎乎的。也不知道这六个字到底有什么魔力,它们就像在我心里注入了一剂超高甜度的蜜糖。

      巴塞罗那的夜空是晴朗的。我望着点点繁星,给他回电话。

      他几乎是立刻就接起来。

      “不是都说好了,睡不着的话要来烦我吗?”他的语气里似有不满,“为什么说话不算话?没睡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哪里真舍得把你也吵起来啊?”我说,忍不住跟他撒娇,“这边晚上也太热了,一点风都没有。明明是沿海城市啊,海风都躲到哪里去了?”

      他那边静静的,我觉得自己甚至能听见家里闹钟嘀嗒的声音。

      我又说:“你呢?你怎么还不睡?伦敦都凌晨一点多了吧?”

      “躺下了,可是睡不着,就又爬起来了。”

      “怎么会睡不着呢?伦敦又不热,再说家里也有空调啊。”我有点心疼,“你是不是又熬夜干活儿啊?睡不着也别画图,大脑高速运转,越来越精神,今天一晚都别想睡了。”

      “没有,”他说,“我没画图。”

      “那你干嘛呢?”

      “我弹你的琴呢。”

      我一听就笑起来,“这大半夜的,你弹什么琴啊,不怕把隔壁邻居吓着啊。再说你也不会弹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夜半狼嚎呢。”

      难得有机会损他,我心里都乐开了花。他也不介意,我听到零星蹦出来的几个音。

      “我就是觉得家里有点太静了,静得我难受。”他在一个键子一个键子地按,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清脆地落入我的耳朵里,“小满,你之前不是说要给我弹肖邦的前奏曲吗?我怎么到现在也没有等到?不会又是一张空头支票吧?”

      我掐指一算,随即哀嚎起来。

      “我那是……去年二月份答应你的吧?我的天啊,这都快过去一年半了,你怎么又想起来了啊?这记性未免也太好了点吧?!”

      他说:“你答应的时候可没说有期限。怎么,想赖账了吗?”

      “怎么会?”我撅嘴自信地说,“回去就给你弹,小菜一碟。我把这套曲子练得已经炉火纯青,犹如天籁,你赶紧提前想想该怎么夸我吧。”

      我的自吹自擂终于让他笑起来。我听到他合上琴盖,然后把电话换到另一边。

      “嗯,我一定洗耳恭听。”

      电话挂断以后,我回到房间里。屋子里还是那么热,并没有凉爽一丝一毫。然而我却觉得浑身上下都舒畅了。重新爬回床上去,我闭上眼睛,这回竟然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

      真是神奇。

      第二天我们的学生音乐会是下午一点开始的,我是最后一个,准备弹的是那首以前学过的《丑角的晨歌》。在候场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脑子里一晃而过的是另外一个舞台,那是一个大酒店,有一台价值二十万英镑的施坦威大三角琴。我记得我走上台去,行礼鞠躬,掌声热烈,台下那么多人,我居然一眼就看到他。

      那已经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正自出神,却有同学来叫我,说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提着自己的黑裙子,是露着蝴蝶骨的那一条,跟着他们走到后台,只等了一小会儿,就上台去了。

      舞台上的灯光很亮眼,弹之前我脑子里想得都是我的曲子该怎么处理,没有仔细地看观众。坐到琴上的时候,望着相似的黑白琴键,一个晃神,竟有时光穿越的错觉。

      我开始演奏我的乐曲。

      无数轻巧灵动的声音从我的手指下飞扬出来,充斥了整个大厅,将气氛带得十分热烈。这本身就是一首技巧与热情并存的曲子,我将同音反复和双音挂键练得都很纯熟,像是刻在我身体之中似的,一抬手,漂亮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就倾泻而出。

      一曲终了,我帅气地将手一甩,收尾收得干净利落。观众们的掌声响起来,我成就感满满的,提着裙子笑着起身,伴着许多叫好声,深深鞠躬。

      然而,一抬头,我的目光几乎是在瞬间,就聚焦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霎那里,我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穿了一件简单的有字母图案的短袖上衣,望着我笑,鼓掌很用力。我看得见他左手腕子上的黑皮绳手链,那上面的一只猫头鹰正在跟斜顶小房子碰撞,我觉得自己竟然能在如此喧嚣的掌声里,分辨出那撞击的清脆声响。

      我迫不及待地下台,然后提着裙子跑在走廊里,往观众席奔去。

      这个人,这个人总是来这样的突然袭击。昨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他明明还在伦敦的家里摆弄我的琴,怎么今天,我就能在巴塞罗那的演奏厅里见到他?

      这真的不是我的幻想吗?

      我还没有到音乐厅门口,就看到他站在那里等我。音乐会结束,观众开始散场,人潮涌动,我还穿着一身黑色礼裙,经过人群就变得有些难。他笑起来看我,眉眼里都是七月的阳光。我看到他摆手,那是示意我别跑。

      在我之前演奏的许多同学也都出来了。我本来已经离他很近了,眼瞅就能扑进他怀里的时候,却被一位观众老爷爷拦住。他夸赞我弹得很好,恭喜我,感谢我,说他特别享受。我心里着急,却又不能敷衍,只好耐着性子,十分礼貌地回应。

      好容易把老爷爷送走了,我刚一转身,迎面又碰上一同参加音乐节的男同学。

      外国人比较豪放,他又是巴塞罗那音乐学院的学生,一见到我,想也没想就先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笑容热情,十分真挚地说:“满,你那首Alborada弹得实在是太棒了,每一个地方都处理得那么精致。”

      毕竟是同学,我当然不能不理人家。于是我只好耐着性子道谢,同时称赞他弹得也很好。他看着我,眼光中有钦佩和欣赏,问我:

      “你这首曲子练了多久了?”

      我刚想要回答,却先感到自己被人揽住了肩膀。我一怔,回过头去,看到是石越卿,眼睛便再也挪不开,忍不住一下子就冲他笑成了一朵花。

      那位同学也随着我的眼光打量他,却只听石越卿替我淡淡地回答他道:

      “很久了。”

      他揽着我,我们几乎是最后才从音乐厅里离开。那位男同学看到他以后就很识趣地先走了,他一走,石越卿就皱眉头,很严肃地对我说,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他不在的时候不穿这条大露背裙子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笑起来,靠他更紧了点,说除了你以外没人看我啊,别那么小气嘛。

      他不满地抱怨,说怎么可能啊,刚才那个人明明眼睛都快掉在你身上了。小满,你能不能有点安全意识?他居然还抱你?什么恭喜啊,那是占你便宜呢。

      巴塞罗那的阳光强烈又炙热,照射在空气微尘里,浮出光影的七彩泡沫来。他眉心微皱着,唇角勾一勾,眼睛里都是敌意,像是要被抢走玩具的孩子。我很少见到他吃醋的模样,只觉得心里都是蜜一样的滋味。

      我抬手去摸他的龙须眉毛,他捉住我的手。

      “跟你说认真的呢。”他瞪我,“以后我不在,不许穿这条裙子。”

      “好,听你的。”

      他是抽出时间临时飞过来的,我这边的音乐节也已经圆满结束,那天下午我们先去了圣家堂,那是高迪最有名的建筑设计。这个大教堂已经建了一百余年,其雄伟壮阔是我平生仅见。穹顶高得令人心生敬畏,所有的玻璃窗户上都绘有彩色图纹,那是经彩绘大师的手一点一点设计出来的,色彩和光影的结合堪称完美,阳光从玻璃上穿过,将每一格穹顶都覆盖上不同的颜色。

      我啧啧赞叹道,真像做梦一样。

      他紧握住我的手。

      傍晚的时候我们漫步在巴塞罗那的海边沙滩上。我是沿海城市长大的,对海的感觉一向亲切。他不常见到海,却很喜欢。我们两个赤着脚,手拉着手闲逛,听着海浪拍打簌簌的声音,看着海鸥振翅向天际而去。

      我们俩的影子被夕阳拽得长长的,渐渐叠在一起,变成一个人。

      “石越卿,我怎么忽然觉得有点不安。”

      他侧头来看我,“嗯?为什么?”

      海浪翻滚着拍打在沙滩上,有无数的泡沫在倏忽间消散。

      “我以前听说啊,甜与蜜一样的幸福都是有额度的,用光了以后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掉。”我抬眼去看他,“我怎么觉得我正在透支我的幸福余额。”

      他笑着说:“小满,你什么时候也变得杞人忧天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胳膊上。沙滩上留下我们两个人的一串长长的脚印,从远方来,到远方去。

      我回头望,心中既怀有着无尽的甜与蜜,同时却也有一份强烈的患得患失和轻微的恐惧。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一件事,但是却深深地无能为力。

      那就是,当海浪袭来的时候,它们终究会跟随无数泡沫一起——

      化为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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