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录》一大筐鱼啊

2、贰

　　傅睿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没了竹叶青，他还有小厨房帮忙酿的梅子酒，被酸甜的香气一熏，晕头转向的傅大人把所有的不快全抛到了脑后，二郎腿一翘，倚着书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起来。

　　傅睿喝酒讲究细水长流，一口酒要在嘴里含上好半天才舍得往下咽，直到舌尖上只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才准备喝第二口，一小坛酒往往能喝上半个时辰。

　　吟风和弄月总会在背后悄悄咬耳朵，说她们家指挥使大人是因为酒量不行才喝的如此谨慎，此刻，两个小姑娘一边在廊下拨弄火盆，一边幻想着她们家这位俊朗公子和某位不存在的美人的风流韵事，时不时还小声交换一下意见。

　　一位老妇悄无声息地站在两个丫头身后，一手一个把她们拎起来。

　　“没大没小的，又偷摸着说什么呢？”她语气严厉，眉眼却温和，带了一点无奈。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吐吐舌头叫她：“四姨。”

　　四姨不是谁的四姨，她是傅睿的奶妈，傅睿叫她四姨，于是府里上下也都跟着这么叫。

　　四姨叹着气道：“大白天的叨咕这些也不觉着害臊，万一叫大人听去了怎么办？”

　　“叫我听去什么？”

　　这下可把丫头们吓坏了，不用四姨说，立刻站的笔直，低着头一言不发，四姨哭笑不得，这俩妮子还挺会见风使舵。

　　傅睿倚着门框，笑道：“怎么？现在慌了？”他倒也不生气，晃一晃手上半空的酒坛，扬起眉毛，“没有什么大小姐啊，千金啊，更没有什么花魁，就我之前救过的那位，人家天生双目失明，根本不知道我是美是丑，你们也就别费心编排了。”

　　弄月活泼一点，平时好跟人斗斗嘴，立马道：“哪儿的话啊，傅大人可是天下第一好看！”

　　四姨给她气笑了，轻拍一下她的后脑勺，佯怒道：“就你话多！”

　　吟月没憋住，噗嗤笑出声，傅睿吹了吹额前的碎发，得意洋洋道：“是么？说实话，我也这么觉得。”

　　他们这厢正打着哈哈，另一边有小厮来报：“大人，有客来访。”

　　小厮身后跟了个聘聘婷婷的姑娘，见了他，姑娘微微福身行了个礼，道：“傅大人，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望见谅”让傅睿想起了那个捕快，一边腹诽怎么今儿个遇到的人都这么客气，一边挂上礼貌的微笑道：“谈不上打扰，不知林小姐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来人正是太后口中“吏部林大人的千金”林秋蘅，姑娘杏眼柳眉，脸庞圆润，看上去秀气又乖巧，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简直是娴雅的典范。

　　“今日随家父进宫，往太后宫中送过一盒青团，听闻太后赏给了大人，所以前来讨要食盒。”

　　傅睿把酒坛往弄月手里一递，道：“啊，青团我还未动，本想留着明日再吃，不如这样，明儿我亲自把食盒给小姐送回去，如何？”

　　林秋蘅咬着下唇没说话，傅睿瞧着她有些不对，便让其他人都散了，等廊下只剩他和林秋蘅二人，才道：“林小姐大老远跑来，不只是为了要一个食盒吧？”

　　林秋蘅的柳叶眉微微皱了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家父特意嘱咐，让我来找傅大人，说是有要事相商。”

　　傅睿的脸色沉了下去，低声道：“林小姐可知，天子脚下不可结党营私。”

　　林秋蘅是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千金小姐，没怎么见过世面，“结党营私”四个字沉甸甸地往心口一砸，人一下就慌了，连忙否认：“不是的不是的，爹是为了我！还……还有我娘……”她手上绞着一方帕子，不知所措地低着头，声音带了哭腔。

　　傅睿最不擅长应付的人有两种，一是朝堂上你来我往勾心斗角，说话都要拐出山路十八弯的文官；二是提到伤心事就泪如雨下的姑娘。

　　林秋蘅虽然没到泪如雨下的地步，但这个哽咽也足够让傅睿头疼。

　　本来他想询问一下情况，刚提了个“令堂”，林秋蘅的抽噎声就有些止不住了，就好像她娘是她的泪腺，傅睿则是戳她泪腺的人。

　　对此，傅大人只好无可奈何道：“唉，走吧。”

　　林秋蘅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小声道：“多谢傅大人。”

　　傅睿多少有点不乐意的意思，他没有表现出来，并不代表心思细腻的林秋蘅猜不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各自心事重重。

　　林府离这里只隔了两条街，即使林秋蘅没有娇气到需要八抬大轿，但再怎么说也是个皮相挺好的小姑娘，就算是大白天，也不该轻易一个人出来。

　　傅睿看她一眼，问：“林小姐为何不带着随从？林大人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家父认为此事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贴身的丫鬟都不让我带，不过他派了人在暗中保护。”思绪平静下来后，林秋蘅说话又恢复了最初的规矩，称谓也从“爹”换回了“家父”。

　　好好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偏要端着端庄的架子，说个话都得字字斟酌，她说着不累，傅睿听的都累，摇摇头，无声地叹气。

　　敢情他今天光顾着尴尬和叹气了。

　　林秋蘅带着他从偏门进了林府，特意绕开了府中的仆从，傅睿心里愈发地好奇，究竟是一件什么事，竟秘密到这种地步。

　　傅睿在上朝时和这位林大人有过几面之缘，他是个有点发福的中年男子，面相和善，乍一看挺像个和气又精明的当铺掌柜。

　　“林大人。”傅睿朝他作揖，顺带着上下打量他一番。

　　前不久他去执行太后指派的任务，不在朝堂之上，所以和这位林大人有一阵子没见了，仔细打量后才发现，这位“当铺掌柜”仿佛一夜之间被抄了家，弯腰驼背，整个肩膀都垮了下去，人好像也瘦了不少，虽然仍是比较圆润的体型，但似乎只有皮没有肉了。

　　林荣泰原本脸色铁青，见了傅睿，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指一指身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傅睿一摆手，道：“不坐了，林大人还是尽快告诉我发什么了什么事才好，否则逗留太久，让人起了疑心，对你我都不好。”

　　为了打消一些想要巴结他的人的念头，傅睿对于文官的弯弯绕一直都是态度强硬地回绝，虽然这样不怎么招人待见，但至少不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即使是位高权重的吏部尚书也没能在他这里得到几分面子。

　　林荣泰自然觉得有些尴尬，但现在他却无暇顾及那些，他用袖口擦一擦额头上的冷汗，声音颤巍巍道：“若不是此事实在古怪，我是不敢劳烦傅大人的。”

　　傅睿抱着胳膊听林荣泰虚弱地讲完整件事情的始末，打心眼儿里觉得不可思议。

　　林夫人信佛，就在几日前，她带着贴身的侍婢去京城外的梵音寺祈福，从一位所谓的大师手中讨到了一个据说是可以保平安的香囊，回来时挂在腰间，当晚，林夫人觉得身体不适，胸闷气短，请了人来看，开了两包药说没什么大问题，结果第二晚林夫人便昏迷不醒，又请人来看却查不出任何问题。

　　不过傅睿不明白，这种事不应该报去宫里找太医来看吗？来找他算是什么？这位林大人是怀疑他夫人是被谋害的吗？

　　“那个香囊呢？叫人看过吗？”傅睿象征性地询问了一下线索。

　　林荣泰叹了口气，点头道：“找人看过了，一点问题都没有，都是一些宁神助眠的草药。”

　　“那林大人找我来的原因是什么？”

　　“这……”林荣泰露出了似为难似迟疑的表情，林秋蘅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本这样的诡异之事都是六扇门负责的，但最近六扇门新换了一位总捕，朝堂上的一些事不好说，但傅大人与我都知道，这位总捕尚不知深浅，也不知立场，我不敢轻易求助于他，实在是没法子了，才私下里来找大人。”

　　傅睿皱起了眉头，道：“如此大事，为何不禀报皇上？”

　　林荣泰反复张了几次嘴，却欲言又止，他神情古怪，不知是尴尬还是真的心里有鬼，林秋蘅冲他微微福一福身，道：“家丑不可外扬，还望傅大人见谅。”

　　傅睿从林府出来时头痛无比，林秋蘅那句“家丑不可外扬”让他有点哭笑不得，人命关天的事，这时候还考虑什么家丑吗？林荣泰看上去是个挺明事理的人，怎么这个时候脑子就不清楚了呢？而且这个事再怎么奇怪，当务之急也应该是先把人弄醒啊，找锦衣卫算是什么心里？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头，摩挲着下巴考虑明儿个要不要再进趟宫禀报一下这个事，正想着，听见后面有人叫他：“傅大人。”

　　声音无比熟悉，傅睿回忆了一下，这个声音他好像一天内听了三四遍。

　　他回身看了看，天色有点晚，那人又逆光站着，他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脸，盯了好一会儿才犹豫道：“乔……呃，乔十？”

　　“大人这是去哪儿了？”

　　乔十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狐狸样，看的傅睿心里有点瘆得慌，总觉得他不怀好意，说话不自觉地带了点怀疑：“你问这干嘛？”

　　“大人，这是寒暄，”说话间，傅睿一直没停下脚步，乔十跟上他的步伐，“我没恶意，大人不愿说也无妨。”

　　“哦。”

　　傅睿又加快了脚步，也不知道是不是身高带来的气场压制，只要乔十在他旁边，他就想立刻逃到离他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但又走了一段，他觉得有点不对。

　　自己的脚步已经快到了极限，再快他就得轻功上天了，可乔十的脚步依旧不紧不慢，并且正正好好就跟在他身边。

　　“你干什么跟着我？”

　　乔十笑而不语。

　　好容易熬到府邸门口，傅睿连客气都不想客气，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越上台阶，闪进大门，乔十毫不在意，上扬的嘴角甚至都没变过，原封不动又笔直地向前走了一小段，转身拐进了另一座宅子里，宅子的匾额上写了老大的“乔府”两个字。

　　进门前，乔十回头看了看斜对面的傅大人的府邸，脸上笑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