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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上元 ...

  •   与楚赟分别以后,沈玄弈回到他们居住的地方,那空落落的泥屋忽然之间像老了几十年一样,在他眼里变得破破烂烂的。他不想再待下去,于是收拾好行装一路南下。
      他日夜兼程一个月后,赶到姑苏。
      江南一带风光旖旎,富庶繁华,昔年乱世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太平盛世,炮火消弭,江南便如同歌娘再施红妆,焕发出她与生俱来的款款深情,玉指拨弦,将吴侬软语唱到极致,唱到满堂醉客为之癫狂。
      听闻北辰国当朝国师便是江南人,至今为止的十年里,许多官员为了讨好他各出奇招,今天是秣陵雨花茶,姑苏碧螺春,明日又是一群善拨琵琶唱小曲儿的美娇娘。江南风月细数无尽,有人说,十年过去了,官员们的这礼当真是从不重样,想来是就是到太子登基把这国师给废了,也送不完整个江南。
      不过,这些东西在很多年前的时候,沈玄弈早就听过,见过,变得不足为奇了。他此行不重在游玩取乐,而是有一老朋友要与之聚一聚。
      姑苏郊外,虎丘山里。
      白墙黛瓦围成的庭院里,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穿过青葱茂密的竹林,各式花纹的格窗在满园翠色之间若隐若现,那头被水波潋滟着的亭台轩榭似乎就近在眼前。在这般雅致的风光中,有两个男人在小路上悠悠而行,一个是沈玄弈,另一个则身着玄色锦袍,领口袖口绣着黄色龙纹——是众龙纠缠相斗的场景。
      这是天地教独有的服装。这套衣服大有讲究,颜色乃是来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中天玄地黄的阴阳交汇之景,与天地教之名相呼应;众龙恶斗则取“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之意。
      天地教的这套衣服可谓是极富盛名,也是因为它,天地教才能稳稳地坐实“魔教”这个名头。众所周知,封建社会普遍认为帝王乃是真龙天子,唯九五之尊才有资格将龙纹穿上身,但是天地教天生反骨,偏偏要来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第五代教主起,神州狼烟四起闹得人心惶惶,天地教信奉无恶无欲,无嗔无忧的大同世界,自然信徒增多,势力也日渐壮大。那时的教主是个狂放之人,不齿各国明里暗里的流血、博弈,于是命全教上下开始大剌剌的穿上龙纹服,借“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讽天下各国交战,群雄并起,以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
      适逢乱世,帝王们忙着各自的千秋霸业没那个闲工夫去跟天地教算这笔账,待到大凉、北辰、南宿三大国疆域已定宣布休战后,天地教从此被定性为魔教,凡是加入天地教的江湖人士都将列入官府的抓捕名单当中。但即便如此,仍有许多人因仰慕天地教神秘的武功绝学——沧浪诀而甘冒大险。据闻学得皮毛便有腾云纵雨,指点自然之能,这到底是否属实无人知晓,因为天地教教徒们将身份隐蔽得十分好,即便用了神功,人们也不会知道那是沧浪诀。
      魔教不招政权待见,沧浪诀又神秘莫测,天地教教主也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众矢之的,使得江湖上对天地教教主们的描述一言难尽,有的是虎背熊腰黑大怪,有的是楚楚动人俏公子,不过相同的地方就在于没人真正见过,纯属捏造。
      沈玄弈总算幸运一些,不仅见过魔教教主,拜访他一下还能赚他一句“受宠若惊”,不过这一赚,是从前赔了身家性命在里头的。
      眼前这人便是天地教教主百里慕铘,光听名字就是个嚣张跋扈之人,却不像世人口中那般浓眉大眼,络腮胡子,反倒长得玉树临风,活脱脱像一京城纨绔子弟,笑起来时尽把风流嵌在眼中,看起来无脑得毫无城府,又潇洒得薄幸。
      “沈兄不远千里而来,不是为了拜访本座这个老朋友的吧。”百里慕铘笑道,把手负在身后,细细碎碎的日影投在他悠闲自在的脸上,散漫地和沈玄弈并排走着。
      “诚然。”沈玄弈不与他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我徒弟跟人跑了。”
      “要帮你追回来?”
      “不,我想请你遍布各地的徒子徒孙们好生关照关照他,你也知道,他身份特殊。他是从长安走的,跟着一路镖队一直会到秣陵,那支镖队的镖师是个小姑娘,姓白,叫白霂汐。”
      “就这样?”百里慕铘眯起眼道。
      沈玄弈点点头,“就这样。”
      “这个人,身份特殊啊……”这句说的不知道是不是楚赟,百里慕铘沉思片刻,“唰”地一声将手里的折扇展开,自以为帅气地扇了两下,“沈兄觉得我们之间的交情如何?”
      沈玄弈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料想他是要索取回报,便坦然回道:“天地教待我师徒不薄,不说恩同再造,也算是过命的交情,教主若有什么需要麻烦我沈玄弈的,尽管开口,能力之内,万死不辞。”
      百里慕铘打了个哈哈,拍着沈玄弈的肩膀道:“沈兄这话就见外了,你与本座莫逆之交,有抵足而眠的情谊,叫本座怎么舍得让你为我赴汤蹈火呢?”
      “抵足而眠这等子虚乌有之事,望教主不要乱讲。”沈玄弈黑着脸拍掉他的手,心想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当年他在武当诛魔大会上公然为他说情,完全是因为年少轻狂,自以为懂得大是大非罢了。最后还不是害得他被扣上“倒戈魔教”的屎盆子,被顺理成章地逐出山门修行。
      他与魔教教主结交是你情我愿这不假,在诛魔大会上出面表明自己的立场他也不曾后悔,只是这百里慕铘说话毫无分寸,着实让他有些头疼。
      “教主尽管提要求便是,玄弈受天地教多次庇护,,合当回报,不然良心也难安。”
      “如此急着要划清界限?在沈兄心中,还是自诩名门正派的吧,”百里慕铘无所谓地甩了甩被沈玄弈拍红的手,又故作风流倜傥地摇着他的折扇,一副宽宏大量的做派,“既然沈兄这么迫切那么本座就为你指条明路。最近北辰朝廷那头传出点风声,要集结各大门派前来剿灭我教,南宿这边也决定配合。届时但凡你们正派弟子都会被召回本派候命,你名声大武功高,武当自然不会放任你不管,到时你且假意悔过加入讨伐大军,借身份之便来为我教传递消息,我们好及时撤离让那帮孙子扑空,如何?”
      “打探消息没问题,但我不做暗里出卖他人之事。”沈玄弈拧起眉头,想看看他笑脸盈盈下藏的是什么心思。他虽然不是正正经经的武当弟子,但好歹他仍未被逐出师门,还收徒授艺,无论如何也不能背叛师门。不过为天地教打听消息,好让他们避一避灾祸对双方都没有大的伤害,少了一场恶战也是积德,很能体现他中立的原则。
      百里慕铘耸了耸肩,“也罢,只要能有时间躲得远远的就够了,本座才懒得跟他们打。”
      沈玄弈道:“瞧你这出息,他们若是真猝不及防地打来,天地教百年基业岂不在你手里统统完蛋。”
      百里慕铘“哟”了一声,像见了什么稀罕物件似的凑近沈玄弈的脸,“沈兄终于有一句听起来让本座如沐春风的话了,方才一直打官腔,让本座还以为你十几年隐居太无聊,生生熬成了块会讲话的木头!”
      他越凑越近,鼻息都扑到沈玄弈脸上。沈玄弈退开几步,咳嗽了两声道:“今日的正事都谈完,玄弈也该告辞了。”
      “你从长安来到姑苏,就仅仅是为了帮你徒儿求一个保护?”百里慕铘眯起眼看他,脸上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沈玄弈一上虎丘便光顾着谈楚赟的事,才发觉自己忽略了百里慕铘,怎么说都是十几年不见的旧友,岂能不好好地叙叙旧情?他心下惭愧,当即拱手一揖,对百里慕铘道:“是我毛躁,不曾邀教主共话桑麻,今日若教主不弃,当伴明月剪秋风,你我二人须得饮上几杯才是。”
      百里慕铘收起折扇,笑容不知为何带有一丝嘲讽:“沈兄请。”

      当晚月明星稀,秋风飒飒,城外庙宇悠远的钟磬之音振振入耳,美酒中明月的倒影也碎成条条波纹,荡漾出独属于江南月夜的澄澈和婉约。
      沈玄弈和百里慕铘是在虎丘总坛庄子的某个房顶喝的酒,虽然居高临下,明月当头,拿着酒坛子将美酒一饮而尽无比豪情万丈,但是沈玄弈总觉得这场酒喝得有些郁郁寡欢。他本不是个会聊天的人,百里慕铘一开始还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后来喝得高了便开始自说自话,说他想修一修虎丘塔却遭到护法和长老们的强烈反对,说他前几天从南宿皇宫里偷出来的那盏金珠琉璃灯让右护法给不知道藏哪去了,说他喜欢上哪家姑娘不知道该怎么示爱。总之他叽叽歪歪了将近两个时辰,件件事无聊透顶,沈玄弈没有过他那样的经历压根就不知道怎样回他的话,只能礼貌性地呵呵或者安慰他一两句这样子。
      终于等到他的呢喃越来越小声,歪在沈玄弈的肩头流着口水睡着了,沈玄弈便唤来几个在地面上待命的侍从,吩咐他们将教主带回去休息,自己则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准备下山。
      侍从把百里慕铘背起来的动作有些大,不小心将他弄醒了。沈玄弈的手忽然被拽住,差点把他扯了一个踉跄。
      他忍下把对方甩开的冲动,另一只手像剥莲蓬似的掰开百里慕铘的双手,哄孩子一般道:“教主早些回去休息吧,您说明天还得找右护法算账,可要养足了精神。”
      百里慕铘半睁着眼打量他,仿佛要在他疏离客套的神色下挖出一丝一毫的柔情。
      是有的,也不只一丝一毫,甚至是绵绵不绝。不过他一直都清楚,这柔情暖的人从来就不是他。
      那双沈玄弈掰不开的手渐渐滑落,无力地靠在房瓦上。沈玄弈看着他的眼睛不断闪躲着月光的眷顾,神采从黯淡到消无,直至彻底隐没在额前刘海的阴翳里,就像把石头扔进了大海里头,一直沉一直沉,最后无影无踪。
      百里慕铘嘴唇嚅动,却只有两个简单的音节蹦了出来:“……再会。”
      这嘶哑的声音听着像是酒醒了,又像是还醉着。

      江湖人性情洒脱来去无踪,不讲究什么依依惜别,百里慕铘一句“再会”已是足够分量,沈玄弈眼看侍从将百里慕铘抬走,为堂堂天地教教主的酒后失态感到哭笑不得,一边想着下次见面是如何好好笑话他一番,一边拿起脚边的剑纵身跃下房顶。
      不得不说今晚夜色实在晴朗,月光轻盈地附在在山上破废庙宇的琉璃顶上,被寺庙包围着的虎丘塔也因此沾得些许光辉,略显斑驳的塔身如同一本老旧泛黄的书卷,低沉地诉说着它眼皮底下的朝秦暮楚,风雨交迭,咏叹着那古远时代长眠于此的春秋霸主——阖闾。
      它遗世独立,仿佛世间的一切与它无关。沈玄弈望着老叟般沧桑的虎丘塔,只觉感慨万分。他又何尝不想置身事外,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牵连难断。他自己,更没有高尚到有说断就断的勇气。
      沈玄弈在高居于剑池的石桥上站了一会儿,思忖着自己接下来应该何去何从,却终究没个安排处。

  • 作者有话要说:  看着自己文章的点击慢慢有变化,虽然不多吧,但是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呢。每次发文之前都要改上好久,我是不是有些强迫症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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