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巷逸史》隔壁村长王大炮

5、上元

　　他又回到了没遇见楚赟之前的生活状态，四海为家，端着他那道人打扮的行头，只一人一剑走天涯，见到欺男霸女之事就出手打抱不平；无处可去，听见哪里有什么论剑比武的热闹就赶到哪里瞧瞧；盘缠用光，就上山采些药材去换银子，或者看那个土豪官绅不顺眼了就上他家摸上一两个好花瓶。能蹭的大户人家的宴席就顺便蹭蹭，运气好还能免费在人家的香软被褥里对付一晚上，不过那些要求收徒授艺的一概被他拒绝了。
　　而他重新入世的消息也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
　　在外人看来，沈玄弈的复出实在是有些不咸不淡，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的大杀四方，反倒是夹起尾巴做人，不争不抢。他脸上的表情总是淡淡的，而又并不冷漠，只是被寂寥包绕得仿佛没有一丝儿风能掀起内心的波澜。就是这股半真半作的世外高人的忧郁，使他更加的神秘，也吸引很多关注，受到许多人的追捧。
　　然而转过身，他所经历的却是一次次阴险的刺杀。那些试图通过他来追查出楚赟的人在他酒饭里下毒，趁他熟睡时喷迷药，在他路过的地方伏击或者安置机关陷阱等等，就连在他将要坐下的板凳上□□钉这么阴险的法子都使上了。幸好沈玄弈见过的路子也不少，往往自己买食材做饭，睡不够一盏茶时间就要醒一次，一旦走偏僻的路就宁愿耗点力气纵轻功飞过去，凳子椅子能不坐他就站着，客栈里或者别人家里的被褥枕头他尽量也不碰。这一天天过得可是如履薄冰。渐渐地对方发现低级的招数耐他不何，来骚扰得就少了，但一次比一次防不胜防，他亦应对得越来越麻烦。有时心力交瘁得几乎想要逃到塞外去。
　　虽然私底下的日子不太平，但他想起楚赟时，总归还算有一线安慰。想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他。
　　他在途径江都的时候就听有人在议论五湖帮九都分舵的楚坛主少年英才，颇受帮主白天洪的赏识，还非常老套地在英雄后搭上一个女人——帮主千金白霂汐。沈玄弈听到时，真是不得不感叹自己孤陋寡闻，那是竟有眼不识金镶玉，幸好楚赟这小子机灵，勾搭上这么大的主，相信他美女在怀，号令群杰的雄姿指日可待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玄弈只能苦涩一笑，命运无常，造化弄人。楚赟大概还不知道，五湖帮帮主和他的老朋友程宝荐就是灭他满门，不共戴天的仇人吧。
　　他并不太在乎自己对楚赟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因为无论是哪种情感，无论是怎样的发展，他沈玄弈的所有生命注定是要倾注在他这个徒儿身上，是师徒还是恋人，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爱如果都是像这样简单纯粹的，又何来那么多的纠结和审判。
　　但是为了减少对方发现楚赟的可能，他还得无休止地吸引那些人的注意，让他们怀疑不到楚赟身上，这也是眼下他能为阿赟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
　　好在他与那些人周旋了半年，他们依旧没有占到便宜，沈玄弈在侥幸自己屡次脱身的同时，却对每一次的化险为夷产生怀疑。比如说那次他坐一条竹排经运河去嘉兴，等他发现航向不对劲时竹排已快要被水流冲到悬崖底，千钧一发之际，竹排居然自己停了下来，像是被外力生生截住一般。当他跃到岸上时，竹排便让凶猛的水流推下瀑布。他猜应该是有人在暗处抛出钩子拉住了竹排。
　　直到有一天在山阴，他经过树林时发现了地上躺着一个身着龙纹玄衣、被乱刀砍死的的天地教教徒，还有散落在树下的暗弩，这些暗弩原是发射暗箭的机关，现先下已经被破坏殆尽。
　　接着便有一对人马从前头提刀奔袭而来。沈玄弈看着死去的天地教教徒心里不是很好受，没有心情打，就施展轻功走了。
　　后来他给百里慕铘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能够应付得来，不要多做无谓的牺牲。
　　但百里慕铘迟迟没有回信，也不知道他收没收到。

　　沿路的白兰花开始陆续凋谢，转眼秋去冬来，花事已尽。天地忙不迭地着上一片素缟，以无边无际的肃穆和沉默来祭奠香魂。
　　终于有一天，沈玄弈收到驿使送来的信，不过不是百里慕铘写来的，信封上飘着几个风雅大字“师弟玄弈亲启”。
　　“星云惨惨能解思乡意皎月皓皓难见离人归……”信笺上开头便是缠绵悱恻的寒暄，一连数十行，他的掌门师兄字字啼泪地诉尽了武当上上下下对他的拳拳思念之情。
　　沈玄弈这个人不怎么爱学习，也没什么文采，对吟风感月的文字表示不能理解，他迅速地扫了几眼，最终在第二张信纸上提取到了全文最精炼的一句话：
　　“一个月后新春，上山来聚，师门共乐。”
　　师门共乐……
　　他卧倒在床上，揉了揉太阳穴。他发誓得了消息便走人，绝不会参与天地教和正派的任何纷争。

　　没日没夜处于提防状态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沈玄弈明明记得他跟刚楚赟分别的那个春天还没过多久，一个没留神，就要过年了。
　　沈玄弈马不停蹄地赶到襄州，因为是逆水而行，比计划中要多花了七八日的时间，到了武当山脚是时已是腊月二十八的早晨。他赶了那么多天的路，已经没精神再去应付别的了，干脆在山脚找了个客栈歇脚，晚上出去买了些燕窝鲍参之类的体面玩意准备带回山上——他一个山外弟子回师门过年，必然有很多同门看他不起，所以这面子还是做足的好。武当上下和他之间有没有隔阂这不重要，关键是别闹得不欢而散就行了。
　　年二十九那天早上，他随便收拾收拾东西就上山了。

　　武当素有“恒古无双圣境，天下第一仙山”的美名，其秀美一望无垠，在白雪皑皑的冬日，更能体现它超脱物外的缥缈之美，山里枝节盘错的苍松古树露出绿叶繁花云下瘦劲挺拔的身姿，好似仙人手执冰花，安然伫立于风雪之中，将无边萧索转化为天人合一的三清境界，任他风云变幻我自归然不动，同这点点玉琼飞霜般不染纤尘。这里的所有动息之间都蕴含着无比深奥的玄机，参透一丝半点就叫人回味无穷。
　　沈玄弈将掌门寄给他的信拿给守山门的弟子翻来覆去地查看。看着他们打颤的眼皮和耷拉的脑袋，他不禁同情他们，就差那么几步之遥就要跟他一样成为武当派的山外弟子了，还要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所谓玉汝于成，想必不久在艰苦的环境下，你很快就会得道成仙了。”走在上山的石梯上时，沈玄弈心情不知为何变得十分明朗快活，忍不住想鼓励鼓励后生，就不动脑子地来了这么一句。
　　带路的小兄弟并不能领悟到师叔这句话里的奥妙，一脸懵地看着他。
　　沈玄弈握拳在嘴边尴尬地咳了一声，觉得自己方才之举有些丢架子，不符合他在世人眼中的形象。
　　他一阵反思过后，还是换上满脸的高深莫测，负手而行。
　　小弟子将沈玄弈领到紫霄宫门前，请他稍等片刻，自己先进去跟掌门通报一声。
　　他小小的身躯缩成一个点，一头扎进半开的朱红色宫门里。
　　紫霄宫背靠寒寂无人的空山，居于百步高台之上，让它面前的苍生只能抬头膜拜。瓦顶上覆盖着白雪，两屋檐的边缘均向上翻起。角脊上各有一列琉璃雕饰，不过脊兽的神气已经被雪糊的看不真切了。这满山遍野的冰雪皑皑，还有从檐边挂下来条条晶莹剔透的冰凌，与朱红色的外墙构成一种玄妙的色彩搭配，高贵而又不庸俗。
　　沈玄弈站在台阶前白茫茫一片的广场上，渺小得就像山麓里的一片飞雪，落到地上以后，只能仰望这座目睹他兴衰浮沉的殿堂。
　　曾经他在他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与禅宗高手照华大师一战成名，也是在这个地方说出那惊世骇俗之言，自此在正派名声一塌糊涂。
　　他是下山历练时与百里慕铘结识的，那时他还不知道百里慕铘是人人喊打的魔教教主，只知道他是天地教的教徒。也是在那时，他发现魔教并不如世人所说那般不堪，他们有着常人的是非善恶观，武功路子也稀松寻常，只是他们大多人都爱循着自己的想法行事，才显得性格乖张，不伦不类。
　　百里慕铘那时脾气也古怪得紧，欠了他的十两银子说什么都要还，一直追到武当山来，却没藏好一个不小心让他的师父和长老们合力擒了去。百里慕铘的教主令牌被搜了出来，整个武林大为震惊。为表对南宿朝廷的忠心，并证明自己身为名门正派的立场，武当决定对百里慕铘公开施以火刑，要将他挫骨扬灰。
　　屠魔大会那天，火把吻上百里慕铘脚边的枯柴的前一刻，虽然心中畏缩，但沈玄弈还是站了出来。
　　“慢着，弟子有异议！”
　　“敢问在座各位，此人何罪之有？”
　　当时满座皆惊，谁也想不到那时武当掌门最得意的弟子，将来的武当掌门，会临阵为魔教说话。
　　“天地教的确是朝廷眼中的叛逆之辈，可他们只是有悖纲常，放荡不羁，何曾做下罪大恶极之事！朝廷不容他们的不成体统，三令五申不得入教，却没有命令各位对其教徒痛下杀手。天地教有没有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祸害一方，我想各位再清楚不过，若说朝廷因为一件衣服要它灭亡，那便是愚昧无知，不辨是非。今日高朋满座皆是大忠大义的豪杰，却不加考究便给人家定下莫须有的罪名，岂不是与那些脑满肥肠的朝廷鹰犬一模一样，枉称正道之人！”
　　语出惊人，字字铿锵，回荡在武当的连绵青山间。
　　“孽徒，你怎能讲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来！”
　　“师父，他们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再多言一句，我今日便一掌毙了你，让你同这魔道妖人一道在黄泉路上讲你们那所谓的正道去吧！”
　　师父气得浑身发抖，胡子都要炸起来，还捂着嘴咳嗽。沈玄弈这时害怕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在他夺走在场人注意力的同时，也给了百里慕铘足够的时间冲开穴道，挣开枷锁。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百里慕铘潇洒地逃走了，只留下满地断索。
　　沈玄弈如获大赦，冲过去跪在师父面前，却被急着上前搀扶的弟子们挤开了。
　　他的事迹就这么传遍大江南北，有些人看做笑话，有些人当成传说，但即便有微弱的声音支持他，也改变不了他师父因此痛心疾首，驾鹤西去的事实。他的师兄风清和接任掌门后，为了顾全大局，沈玄弈被逐出武当山门，无召不得回。
　　至于为何他还能留着武当弟子的名分，风清和没有答复他，只是将他领到灵堂，让他跟师父说说话，说什么都好，别让师父一个人在太清圣境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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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要开学了，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