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游》罅隙里的春天

5、小满-羁绊

　　透过绿意初萌的垂枝，影影绰绰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对小轩窗，轻风一阵，无心拂起那张沾染着淡淡唇印的胭脂纸款款着地。深闺里，无端一声幽叹。
　　思绪纷繁呐…上元夜的那个白衣男子，她该叫他聂长歌么？如玉的面容与温润的气度与她所熟识的长歌分毫不差，可他眼神里分明的陌生又是怎么回事？那些围堵他的官兵…
　　自己不该离开他的！霍地一拍桌子，案头的笔墨俱是一惊，笔落素纸，墨若相思，缠绵洇渍。
　　“二…二小姐！！！”庭院外一声声惊叫打断她的遐思种种，“二小姐！！！大少爷他…”
　　“我哥怎么啦！”心里一惊，这个素未蒙面的哥哥估计还不知道他的宝贝妹妹顾惊鸿挨流星劈了一下，现在从头到脚已经是她顾南清了，可别有什么举止上的偏差叫他心里生疑啊。
　　心里七上八下地想了一大堆，只见宝笙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道：“恭喜二小姐，大少爷边关立功，现如今皇上要面赏，车马已经行到街头上，一会儿就该到家啦！！！”
　　定神看了看四周，发现顾府上下早已乱套，只是自己陷在沉思中未曾发觉。
　　少顷的工夫，顾夫人从东厢匆匆而来，急切地嘱咐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给二小姐换上华服，半个时辰后随少爷车马进宫面圣！！！”
　　讶异地瞪大眼睛看着焦头烂额的母亲：“娘…这是怎么回事？”
　　“鸿儿！”一个箭步抢到南清面前，挤眉弄眼地笑道：“这圣旨难违啊！要我们全家面圣听赏~你那个八百年不肯露面的爹已经八百里加急地往汴梁赶了！祖上积德啊，你说那小子…我是说你哥啊，好小子还真挺有本事……”
　　南清什么都没有听清，此刻她满脑子都被“面圣”两个字盘踞了…一开始的惊喜很快就被理智盖了过去。太扯了，怎么随便是个阿猫阿狗只要你穿越了都会跟三皇五帝扯上关系啊！不由得捂脸后悔没好好学点历史，以前光顾着跟聂长歌学什么化学物理了，这要是知道大宋的历史走向，起码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啊…等待她的命运真是叫她握都握不住地令人堪忧啊…

　　殿上。
　　冷寂的风不知从何处灌入，昏暗一片的帘幕后斜倚着一个明黄色的轮廓。南清随着长兄顾无忌盈盈拜俯，心里却想的是这皇帝老儿究竟长了什么模样。
　　良久无声。
　　只见身边的兄长汗涔涔地轻颤，都说伴君如伴虎，心下一片叹惋。原来只道穿越到这顾家，虽不是什么母慈父严的传统之家，父兄在外经年不归，却也算是温馨美满。如今兄长抗敌，功成名就，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此后的路也不知该如何助他走下去…正胡思乱想着，殿上一声轻描淡写的轻咳，南清心里一惊，竟忘了礼数抬头望去。穿过幽幽薄幛，一道冷冷的目光直看进她的眼里，那眉眼虽是蒙眬不清，却有几分熟悉…
　　“你…就是顾无忌的妹妹，顾惊鸿？”言语间满是犹疑。
　　“正是，民女顾惊鸿参见皇上！”婉转一拜间，发现身边的哥哥眉头微皱，显然被殿上那人的话惊到。
　　“可是朕却听说，你自称顾南清？”
　　话音才落，顾无忌急急辩道：“启禀圣上，月前家妹被天火击中，数度昏迷不醒神志不清，这才不知所避讳！南清此名与八贤王行宫相重，家严家慈定然不会为妹妹起这样的名字…”
　　这与八贤王宫名重了？南清在心里怪道，这皇帝老儿怎么连这种事儿都门儿清的！我叫南清这件事儿也就家里人才知道呀！这事儿太邪门了！
　　帷帐后的那人不怒反笑，声如玉碎。在龙椅上懒懒地换了一个身姿，清冷的殿上飘来那个捉摸不定的声音，轻佻而无力。
　　那朕便赐你一座南清宫可好？
　　四座皆惊，然则四座皆喑哑，像是群臣间一个秘而不宣、心领神会的共识。
　　重重疑云正暗涌着将她裹住，她讶异地向殿上望去。
　　却只见一双流转的凤目，含着戏谑与肃杀。

　　------------------------------------------------------

　　神智涣散，浑浑噩噩。
　　短短一段从万岁殿到南清宫的距离，却让南清仿佛在弥生的雾霭里漫漫彳亍了一整个世纪。哥哥娘亲宝笙的影像如同映在水中般斑驳淡褪，整个世界只剩她一人，迷离的漩涡在周遭遍布，撕扯牵拉着她的每一缕神智。
　　“南清！南清你醒一醒！”
　　“不应该啊，明明伤得不算重，怎么还…”
　　她体力不支，眼神涣散地抬头，眼前楼台高筑，而那个熟悉的身影孑然独立在迷雾里，高处清冷的寒风轻扬他如雪的袍裾，投来的目光中分明闪动着疏离与冷漠。他轻抚雕栏画栋，仿佛这座宫殿，承载着他全部的爱。
　　蓦地迷雾消散殆尽，全部的心神都重新充盈到她的身体里，一时间她疲惫不堪，身体难以支撑地想要伏倒。
　　刚才明明在远处凝望的男子，忽地，像是跳过长长的阶梯，跳过漫漫的甬道，突兀而鬼魅地出现在她面前，直把一双温暖的手向她伸来，有力地托住她绵绵下沉的身躯。
　　“你没事吧？”耳边明明是他的声音，话语里的生分却是她与长歌之间未曾有过的距离与鸿沟。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她挣扎着想要挣脱，一抬头却被他身后的景象深深震慑。
　　那是…怎样的一座宫殿啊！
　　穿过云层的丝丝缕缕阳光细细密密在宫殿上镀上一层薄薄的金，空气里冷冷的植被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被年代尘封的角落。缦回的廊腰，高啄的檐牙，青苔遍布高墙。楼宇错落参差，盘盘囷囷，相向而立；仰头望去，复道长桥屈曲盘旋与高楼之间，如长虹初贯，交叠得令人心惊。曲水流觞，亭台院落，此间的构造，断然不是任何一个朝代的工匠——哪怕是现代科技能够企及的。
　　她静静注视这巨大而精致的宫殿，眼里瞬息万变的惊异与叹惋皆落入他的眼中。曾经这殿上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心头最美的风景。可不经意间，静看风景的女子却叫他移不开视线，仿佛是她的到来，让这常年盘桓于南清宫的迷雾散尽，让这曼妙的广厦群楼鲜明地矗立在阳光下。
　　不消半刻工夫，他身后突然急行出许多侍卫来，素衣和身，金刀在侧。为首的少年斥道：“大胆！见到八贤王何以不下跪？”
　　南清猛然惊醒一般，瞠目结舌地看着怀抱她的男人。依旧是水波不兴的一张脸，眼却不看她，往别处飘去。她诺诺开口：“你…你原来是？”想起上元夜的冷风中那根飘动的明黄色的发带，瞬间心下了然。
　　转念又想到，那么那天追杀他的那些人，也定然不是因为他假冒皇族而追杀他了！皇上如此突兀地要她来南清宫，只怕这其中又要生出许多误会来…
　　那人微微颔首，算是回答了怀中的她，又是嘴角一挑，朱唇轻启：“麒瑞，不得无礼，这是圣上新封的南清郡主，入主南清偏殿。”
　　“王爷！”深知此间轻重的麒瑞不由脱口呼到，眼前的南清郡主，正是上元夜八王遇袭之时陪伴左右的顾惊鸿，此番又摇身一变入主侧殿…这许多令人猜疑的话却叫那双凤目一瞥生生咽回喉咙缄了口。
　　赵德芳微微蹙眉，麒瑞眼中的种种他又何尝未曾想到。可心里奇异的情愫与这即将来临的春意一同潜滋暗长，不由松开环抱的臂膀，从怀里摸出一支素钗来，拿与她看。含苞欲放的玉兰在他纤长的指间静卧，仿佛要盛开。她觉得时光交错，仿佛幼年时从他手里接过那朵含苞的玉兰，和羞一嗅，满腹芬芳，沁入心脾，大约那种不该有的情愫就是从那一刻开始，随着玉兰馥郁的气息，种入她的魂。
　　她抬头看他，此时与彼刻一直未变的，是他眼里写满脉脉的宠。
　　顾惊鸿，我未曾忘记你。
　　拳拳真情切意，叫她一阵恍惚，心里的一片温柔再也无法抑制地喷薄出来。
　　她怯怯伸手，轻轻摩挲他的脸颊与炽烈的薄唇，他的浅笑、他的温度、他的拥抱，都叫她彻底沦陷在彼此间从来没有过的亲昵之中。
　　长歌…聂长歌…

　　从未思量过，也从未忌惮过，他们是不是爱错彼此灵魂深处的那个人，只是深陷在对方眼中，让身边的人都消失，让记忆里无关紧要的人都成为留白。

　　天地之间，南清宫剧烈晃动，尘埃轰然四起，木屑萧萧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