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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荣荣窗下兰 ...

  •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
      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
      张有财夫妻原本不让秀英小两口儿住到那又破又旧的老房子里去,大娘说:“秀英啊,你是觉得俺对你不好咧?要不,你死去的娘也得怨俺哩。”
      秀英搂着大娘的脖子,“娘,你说啥哩?你就是俺的亲娘咧。” 说着话儿,眼睛却瞅向立在门口的楝哥儿。
      张有财蹲在地上,抽着旱烟袋,瞅着闺女儿和楝哥儿,忽然明白了,秀英是不想让楝哥儿有寄人篱下的感觉。那老屋是张有财的爷爷白手起家的地方,秀英这么做,其实是告诉所有人,楝哥儿也可以白手创业,她没有“倒贴”,楝哥儿也不必低人一头。
      张有财在鞋帮子上磕了磕烟灰,站起来,说:“中哩。那就听你的,你们搬过去住吧。”
      老屋只有两间,除了一张床,一个小梳妆台和秀英娘留下来的一个樟木箱子,什么家具都没有。秀英和楝哥儿就像一对儿小家雀,在这里安了家。
      很多年后,村里的人还在羡慕秀英和楝哥儿的小日子。楝哥儿从不让秀英像别的乡里媳妇儿一样,过门儿三天就得下地干活,要不乡里人就得戳人脊梁骨,说谁家娶了个懒媳妇儿。秀英在家里缝缝补补,做饭洗衣服,楝哥儿在外犁地耙田,除草施肥……楝哥儿下地回来,秀英早就打好了一盆水,让他洗脸擦汗。楝哥儿坐下来,热腾腾的饭菜转眼就上了桌。楝哥儿出门,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上街赶会,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连衣服上有个把补丁,也是缝得服服帖帖,感觉不像是衣服上有个破洞,倒像是个装饰。
      张有财夫妻俩看这小两口日子过得恩爱,干脆也像对待成年的儿子一样,给他们几分地,分门立户,让他们自己过自己的生活。楝哥儿农忙时除了忙自己地里的活儿,也帮着丈人家干些活儿,下雨天出不了门他也不像别的男人们聚到一起摸个牌啊侃大山啊消磨时间,他在家里编些荆条筐子柳条篮子,逢上赶庙会的日子就拿到集上换些零花钱,总忘不了给秀英扯块花布或者买些别的小东西。
      冬季漫长,地里没什么活儿,村里的老人们都三五成群聚在墙根儿下晒太阳聊天儿,年轻人有的在家里修整农具,辛苦一年,也借机会休息休息,有的也出外找点活儿干干,补贴家用。楝哥儿跟三喜、四喜还有几个年轻人一起去百十里地外的焦庄煤矿上拉煤,乡里人不烧煤,卖给县城的饭馆儿旅社,一车煤能赚个三五块钱。百十里地,连来带去,拉着车要走五六天,辛苦是辛苦,但是一个冬天拉个七八趟煤,每个人都能落个十来块钱,这笔钱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在乡里娶个媳妇办个像样的婚事儿都够了。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能干这活儿,首先这种拉煤的平板车大半得是半新的,得有一副厚实紧密的荆条车围子,还得用麻袋把周围掖得严严实实的,要不然一路走一路撒,到了家,车上的煤也就不剩什么了。其次不仅得有一副好身板儿,还得有吃苦耐劳的毅力。拉着一车煤走百十里地,一路上风餐露宿,饿了啃干馍,渴了喝井水,晚上几个人围着破被子守着煤车睡,冬夜的风刀子一般砭人肌骨,一不小心寒邪入体,在当时几乎就是要命的病症。
      楝哥儿去拉煤,秀英在家坐卧不宁,只能靠着给纳底子做鞋打发时间。鞋大多是做给楝哥儿穿的,他穿鞋子比较费,秀英给他纳的鞋底子比一般的鞋要厚一倍,做起来也格外费功夫。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日寇的铁蹄在华北肆虐,整个中国处于动荡不安的局面,这地处黄河北岸的小乡村也不能例外,坏消息不断从北方传来,村里的人也开始惶惶不安,有的人家把多年不用的小渔船搬出来,打算紧急关头渡河到南岸的山里暂避一时。也有人认为黄河在此处上游二百里、下游三百里都没有过河的大桥,或许日本鬼子不会到这里,他们总得想法子过黄河不是?而这里祖祖辈辈都是靠一两艘摆渡船来往两岸的,大规模的军队从这里过黄河显然是不可能的。
      大家一边抱着侥幸的心理,一遍惴惴不安地侍弄着地里的秋庄稼,盘算着收完秋再看时局怎么样。等到高粱玉米进了仓,地里的豆类红薯陆续收进屋,人们的心情稍微缓解了,或许鬼子不会从这里过黄河吧。
      那年农历八月初一,秀英和楝哥儿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是个闺女儿,人们都说初一生的丫头命好,娘娘命,姥爷张有财给起了乳名叫小凤,乡下人不指望真出一个娘娘,只是图个吉利罢了。
      农历十月,坏消息再次传来,新乡陷落,新乡离这里不到两百里,四邻八乡的人们都慌了神儿了,然而守着大平原,躲无处躲,藏无处藏。真要让乡人们背井离乡去逃难,他们又舍不得这八百里的沃土,这里的冬小麦、秋玉米养活了一辈又一辈的人,虽然隔个十年八年黄河就会泛滥一次,虽然时不时还会发生干旱虫灾,虽然不得已时也会出去逃灾荒,但是每次灾难过去,他们还是会回到故土,用双手在被黄河水漫过的土地上重新开荒耕种,兴建家园。
      村里有人开始往河对岸搬运粮食,也有人去暂投北边山里的亲戚,而大多数人无处可去,每天担惊受怕地打探着消息。整个村子愁云惨淡,就连鸡犬都安静了很多。
      过了一两个月,人们的紧张心情渐渐有点松弛了,有人说鬼子从新乡往东了,也有人说从新乡往西了,鬼子似乎真的不打算再往南攻打了,毕竟就算打到了黄河边上,他们也飞不过黄河去。大多数人相信鬼子不会往焦庄方向来了,人们一边求神保佑,一边筹划冬日的生计。生活越来越艰难了,就算是冬天也不敢闲着,还是得找点儿营生帮衬着,要不然开春儿就得挨饿了。
      家里多了一口人,楝哥儿更不敢闲着了,但是时局动荡不安,秀英又刚刚生产,他不敢远离,除过家里家外的活计,他也在外面打打短工,挣些口粮,没活儿干的时候就在家里编筐儿篮子什么的,年前赶集的时候可以卖出去。
      转眼到了1938年1月,眼看要过年了,打听到县城里的几家店铺打算囤点煤炭,村里几个青年约着三喜、四喜一起结伴儿去焦庄拉两趟煤,楝哥儿听说了,和秀英商量,他想跟他们一起去,挣几块钱回来好过年。
      秀英满心不愿意让楝哥儿去,这世道不太平,来回好几天,路上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她不敢想下去。
      楝哥儿安慰她:“不会有事儿的,又不是第一遭去拉煤。况且都是村里的年轻哥们儿一起去,就算有什么事儿互相也都会有个照应,还有三喜和四喜呢。冬天在家里窝着,没个进项,也不是事儿。这年月,也得预备点儿钱粮不是?……”
      劝说不过,秀英只好同意。寒冬腊月里出门,秀英给楝哥儿准备了厚厚的棉鞋手套,贴身穿的汗衫儿,嘱咐楝哥儿出了汗要及时换上干的汗衫,别穿湿衣服,要不然寒凉入体要生病……楝哥儿连连答应着,跟几个同伴一起出了门。
      赶在腊月廿八前楝哥儿他们拉了两趟煤,每个人挣了几块钱,刚好赶上回家过年。时局动荡,这个年也过得静悄悄地,没有人放鞭炮,有的人家贴了红对联,图个喜庆,有的人家买不起对联,只贴了一副红纸。
      秀英看见楝哥儿平平安安回来就很开心了,剪了窗花福字贴在门窗上。他们的小屋门前不远就是条路,路上的人看着红艳艳的窗花,真希望生活就这样安宁幸福下去,没有恐慌,没有战乱。
      正月十五县城传统的闹元宵活动也因为时局不安而取消了,但是店铺还是得开门做生意的,楝哥儿他们打算再去焦庄拉两趟煤,开了春就该忙地里的活儿。
      因为前两趟拉煤都顺顺利利的,秀英这次就没阻拦,给楝哥儿准备了该带的衣物干粮,一大早送楝哥儿出了门,望着他们的身影在迷蒙的晨雾中消失,秀英才回到屋里,小凤还在襁褓中熟睡,梦里嘴角儿微微一扬,好像要笑出来一样。秀英在她那洋溢着奶香的小脸儿上亲了一下,拿起针线笸箩里的鞋底儿,一针一针继续纳着鞋底儿,眼看开春了,她得给楝哥儿做两双耐穿的单鞋。
      谁也没想到鬼子来得那么快!
      秀英每天数着日子过,楝哥儿他们走了四五天,按以往的时间算,回来也就这一两天了。四邻八乡开始传说鬼子已经到了焦庄,焦庄!楝哥儿他们就是去那里拉煤啊!
      不过算日子这会儿楝哥儿他们应该早就离开焦庄了,快该到家了呀!传说鬼子都喜欢夜里进村,于是村里很多人半晌午就躲到黄河滩边的槐树林子里,第二天天亮听听没有动静再回村里来。张有财夫妻俩让秀英跟两个哥哥嫂子一起去槐树林躲躲,他们俩觉得自己都是快六十的人了,没什么可怕的,留下来看着这个家,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财务,可是“破家值晚万贯”,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家啊。
      秀英不肯去躲,她算着楝哥儿该回来了,怕他夜里回来找不到她们娘俩着急。再说那些人出去躲了两天,不也没什么事儿发生吗?再等一天,等楝哥儿回来再说,无论如何她都要跟楝哥儿在一起。
      爹娘见劝说不下,想想也觉得反正楝哥儿和三喜、四喜就要回来了,等他们回来再商量也不迟,也不在这一半天的。
      1939年2月19日拂晓,一阵汽车的轰鸣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小村庄顿时鸡飞狗跳,鬼子破门而入,烧杀抢掠,枪声惊醒了沉睡的人们,有人夺门而出,却被鬼子一枪打死。更多的人还来不及出门,就被杀死在屋里。
      秀英的小屋靠近村子南边,鬼子是从北边进的村,秀英被枪声惊醒时,已经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她知道已经来不及多躲出去了,怎么办?她急得抱着襁褓中沉睡的小凤在屋子里转圈儿,怎么办?!她后悔没有听爹娘的话,跟两个嫂子躲出去。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
      第二天黄昏后,躲在槐树林的人们望着家的方向只剩下阵阵青烟没有火焰,也没有了声音,才敢摸索着回到村里。他们已经认不出眼前的家园了,房子十有八九都烧成了废墟,家家户户被洗劫一空,甚至门前的大树都被熏黑了。村里到处是血,是烧成焦炭的尸体,人们哭成一片。
      秀英的小屋居然还完好,只是屋门洞开,一扇门板摇摇欲坠,门口滴着血迹,还有沾血的衣服,有人大声叫来秀英的哥嫂,进屋看到秀英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身上血迹斑斑,布满了伤痕……嫂子手忙脚乱地给秀英掩盖上身体,发现她竟然还有一口气!不禁抱着妹妹大哭起来,众人忙着喊掐人中,捶后背,突然又听到角落里传来婴儿微弱的啼哭声,循声找去,发现面案下有一个蓝灰色的大面瓮,上面盖着一个针线笸箩,而襁褓中的小凤被放在面瓮里。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小凤抱出来,发现小凤的耳朵里还塞着小小的棉花团儿……
      张有财夫妻俩也被鬼子杀害了,张有财倒在堂屋门口,有财媳妇倒在里屋炕上,也是赤裸裸的,浑身是血……
      楝哥儿他们是第二天早晨才赶回家的,他们半路上遇到了鬼子,藏在一条沟里躲了半天,天黑以后不敢拉煤车,没命地往回赶,路上又遭遇了回去的鬼子,不得已又绕了一大圈儿才回来。
      楝哥儿回到家时,秀英还在昏迷中。
      七尺男儿抱着襁褓中的小凤嚎啕大哭,闻者无不落泪。
      三天后秀英醒过来,却眼神涣散,不认得哥哥嫂子,也不认得楝哥儿,人们把小凤抱到她跟前,她也茫然不知。
      秀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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