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何人初见月》秋窗听雨

4、尾声

　　沉默着办完了张有财夫妇的身后事，楝哥儿和三喜、四喜参加了当地的游击队，他们在敌占区破坏公路、铁路，袭击炮楼，烧毁鬼子的仓库，竭尽所能地打击敌寇，为死难者报仇。
　　1938年6月，国民党军队为了阻拦日寇向南进攻郑州，炸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黄河北岸顷刻间成了一片汪洋，下游数十个村庄被淹没，数万人流离失所。秀英的哥嫂带着家人逃难到了清风岭的张圪垱村，楝哥儿的族人收留了他们，在艰难的岁月中他们相濡以沫，互相扶持。洪水过后，他们又回到村里，在一片废墟上重新搭盖起简易的房屋，慢慢修复家园。
　　秀英依然是疯疯傻傻，她哪儿都不去，日日守着半坍塌的老房子。哥嫂无奈，只好把老房子修整一下，秀英就仍然住在老房子里，要么整日发呆，要么整日糊疙疤（用浆糊把碎布头粘贴起来，晒干后做千层底布鞋的底儿），纳鞋底。稍微清醒的时候可以帮着哥嫂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活儿，挑水，洗衣服，打扫院子，有时候也帮着子侄辈做些衣服，那些衣服穿出来比同龄的孩子们都要好看得多。
　　1945年8月日寇投降以后，七年没有回家的楝哥儿回来了，人们才知道三喜和四喜已经先后在抗日游击战中牺牲了。楝哥儿去看秀英，看见穿着黄色军服的人来，秀英惊恐地扔下手里的活计，跑回屋里，把门插上，疯狂地呼喊着，听不懂她喊的是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秀英都不开门。楝哥儿在家待了三天，秀英死活都不肯出来见。三天后楝哥儿带走了小凤，跟随大部队南下，人们都说楝哥儿不会回来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女人一天一天老去，人们逐渐忘记了她的本名秀英，人人都叫她“老傻”。秀英的嫂子叫她“他姑”，有时候看她傻痴痴呆呆没有反应，便急了，也叫她“老傻”，她才惊醒一般回过头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1952年春天，楝哥儿又回来过一趟，不仅带着已经长大的小凤，还带着一个留齐耳短发的干部模样的女人。听小凤管她叫“妈”，人们都明白了，这是楝哥儿在部队后娶的媳妇。人都说楝哥儿有福气，先后娶的两个媳妇儿都那么漂亮，而且这后娶的媳妇儿还是个文化人，配得上楝哥儿，人家现在毕竟也是军队里的干部咧。给张有财夫妇和三喜、四喜的衣冠冢上了坟，楝哥儿又走了。他们走后，县里给秀英的哥嫂家和秀英住的老房子的门框上各钉上一块木牌子，“军属光荣”。
　　岁月剥蚀了牌子上的油漆，“军属光荣”四个字逐渐褪色，几乎不可辨识。
　　后来人们传说，□□中楝哥儿也受到审查，被下放去了很远的地方，而他后娶的媳妇儿跟他划清了界限，离了婚。小凤被发送回原籍清风岭的张圪垱村，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由于她谦和有礼，还有文化，很快成了村里受人爱戴的小学教师，村里的人敬重她也保护了她，她才没有受到过分的刁难和批判。
　　1980年，楝哥儿获得平反，组织上恢复了他的身份和待遇，补发了工资，据说离婚的前妻回来找过他，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有媳妇儿，她还活着。”那女人哭着走了，再也没有露面。
　　平反后的楝哥儿也到了退休的年龄，他用补发的工资在张圪垱村盖了房子，叶落归根，他终于在故土安家了。
　　小凤跟丈夫调回了省城，在教育部门工作，他们的女儿红梅常常回老家看望外公，见过的人都说红梅像极了外婆秀英，比当年的秀英还要漂亮。
　　而秀英，那个叫“老傻”的女人，一直居住在那破旧的老房子里。她腿脚一直都很利索，神志也比以前清醒了一些。红梅给她买的新衣服她不穿，就算哄着她穿上了，一扭脸儿她就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里，她还穿自己做的蓝布大褂儿、黑布裤子和黑布鞋。红梅也会给她一些零用钱，一开始还担心她不会花钱，后来发现她自己一个人跑到集上，买些喜欢的点心，回来的路上一边吃一边嘴里不知念叨些什么。乡亲们开玩笑说：“老傻，给俺一块儿尝尝呗。”老傻像个孩子一样护着点心，嘴里呜呜地说着什么。于是大家都笑，“谁说老傻是傻儿，她一点儿都不傻啊。”
　　据说老傻走的那天，她的侄儿像往常一样去给她送早饭，发现老傻坐在椅子上，人已经僵硬了，身上穿着新做的蓝布大褂儿，黑布棉裤和黑布鞋，怀里还抱着一双新做的布鞋，像是在等待着谁。
　　小凤和红梅都来了，带着子侄们风风光光地给老傻办了后事，出殡那天楝哥儿颤颤巍巍地被搀扶着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头，他留下话儿说，有一天他走了，要和秀英埋在一起。
　　秀英是谁呢？很多人都已经想不起这个名字了。
　　那个叫老傻的女人走了。
　　那一段历史却不应该被遗忘。
　　因为这是一段真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