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3白荷独俏倚栏风 ...
-
如此嬉笑度日,光阴暗度,不知不觉似水年华悄逝,已是仲夏时候了。
旧香残杏为哪般,绿杯红袖换沉醉。夏衣薄,夏意浓,浩空飞云无限景,无事凭栏念秋风。
屈指算算,我来何府已有相当一段时间了,每日吟诗作对,弄舞言歌,晃晃悠悠地似乎享尽人生极至。
但忧患之心岂可缺?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自从听过余大哥一番话后,难免时时想起,总觉及早作准备才好。
于是,每日诵读谋略之书,解颂历史故世。
多读书果然受益匪浅,常为其中忠臣大义而慨叹,为其中雄韬武略而慷谈,渐通兵法、智略之策,经纶、才荐之言。
不禁感慨古人之说“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真切。
“姑娘,公子来了。”黄芩声音传来。
子瞻依然时常踏足“清荷叶落”,而那位何老爷,我却仍未得见庐山真面目。
我从院中的藤椅起身,走上前去,“什幺风把你吹来啦?”
“每次来,你必先问此句,而我是否又要回答同一句呢?”子瞻仿佛惟有踏入“清荷叶落”才能释然眼中如霜的冰冷,真正地绽开发自内心的沐人笑容。
“那我不问就是了。”我笑迎他入里。
“看什幺书呢?瞧你的刻苦模样,怕是要去考科举,一举夺魁了。”他似乎对我勤奋读书之事十分不解。
“小女子何德何能,人家考科考的是‘六经蕴藉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若都像我一般‘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何来状元之才啊?”我早将石桌上的原书收好,换上另一本书。虽然子瞻曾经的笑容让我感到亲切,但对于我在钻研什幺,尤其是涉及他的,还是不让他知晓的才好。
“《乐章词》?没记错,应是柳三变的吧。当时人称‘凡是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可见柳词之盛。”
听到此语,我微有些惊讶,“叶落汀”中向来只裱挂柳七的诗词,因为柳七是自古以来最肯为风尘女子相顾的才子,他尊重风尘女子,不曾有一丝不屑,一丝鄙薄,与满口仁义礼教的卫道士有着天壤之别。我也是由此而分外钦佩他,却不知子瞻也能有这样的眼界,“你……”我一时不知该接些什幺才好。
“你难道认为我就如外边的满口经义伦理的老学究一般?柳七秉性耿介,孤高自傲,其才气磅礴,真真是人中龙凤。他为沦落风尘的女子作词赋曲,‘不惜千黄金,愿得柳七心’,可见柳七不同于世俗庸人之高洁。”他转身,就如那一刹那的天地风华相聚一身。
他似叹非叹地说道,我却翻腾起万千思绪。
“茗舟,我知道你出身青楼,但却有所谓高门大阀女子难及的文采殊华、蕙心兰质。我从没有看轻你,相反打心底尊重你,我愿我能……”
“子瞻,谢谢。”我急急地打断他的话,生怕他说下去。
这话也太直接了,我悄悄嘀咕着。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浅浅笑道,毫不在意我的尴尬。
我早就绯红了双颊,万丈软红,漠漠前尘,子瞻就凭这初识的日子认定了那最终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心中又酸又甜,竟是从未有过的滋味,哎,我是怎幺了?
谁叫我不早些遇到你啊,子瞻?一朝擦肩终身错,人生无奈为几何……
万般忖度时,目光与他相遇,深怕他的乌黑眸色把我淹没,随即转目看向别处。
“试问茗舟东坡先生如何?他开创一代词派,词里意境开阔豪放,感情激荡;其人学识渊博,思想通达,始终坦荡豁旷,且有安国之志,爱民之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饶有兴趣观察我的窘样,娓娓谈道。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可惜一代文豪,却因‘乌台诗案’获罪,贬谪外放。”我幽幽叹息。
“难得的是东坡先生超然潇洒,随遇而安,始终不沉溺于自嗟自叹,也正是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词者,才能写出‘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的因缘自适的句子。”他眼中尽是对苏轼的景仰,我也沉湎在感怀之中。
难道子瞻取名之处由他对东坡先生的景仰而来?“定慧斋”亦是吗?当天我真是想太多了。
微风撩起他的衣袂,俊伟端凝,风采翩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开口:“方才表妹来,你若有兴趣就去和她聊聊吧。”
“好久没见她,心下甚为想念,当然要与她好好聊聊。”难得见到一个心无城府的宛墨,何为不趋?”
柳阴横斜,丝丝弄碧;曾见几番,扶水飘絮;柔条骄阳,烟绦寻迹。
无端地想起初来何府的那天,只不过那日是暮里观景,今日是午下看柳罢了。
“表妹在‘藏叶亭’,那里四周皆水,观荷为胜。”子瞻说道。
“是吗?”我有丝欢愉,与生俱来对荷花有着一份特别的喜爱。
我只见过几盏开在水池中的荷花,“叶落汀”的小小院落可容不下田田荷塘,但亦可算是久别重逢吧。
“藏叶亭”可谓景致如画。四周是红粉芙蓉,清涟碧波;多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之婀娜姿态。
“叶姐姐,快过来呀!”老远就看到宛墨在招手。我不禁一笑,趋步向前。
“好久没见,叶姐姐越发出落得漂亮了,真是‘颜色天下稀,我见亦犹怜’啊。”
子瞻仍在身畔,我不禁羞红了脸。
“流短日长,你啊你,每每见我,就要与我斗词谴句,真是怕了你了,不知去哪学来的碎词破句,拿来消遣我。”
“叶姐姐怕羞了?我才气不足你,偏生我还不能打趣你几句,岂不于我不公?”
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暗地感叹;“我吵不过你,随你说就是了。”
“这才对吗!”
“你观荷许久了?可有什幺好词句,让姐姐我领教一下?”
“得,表哥你说,到底谁欺负谁啊?”宛墨扯着子瞻的衣袖直喊冤。
“这又冒犯到我们的秦大小姐了,茗舟才冤枉咧!”我可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旁的子瞻本是笑着看我和宛墨打闹,但见是些女儿家的无聊玩笑,便信步踱开。
但我却感到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让我如坐针毡。
“我说些有关‘荷‘的词句,你回答出处可好?”看到她对诗词的一份痴样,我提议道,顺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喏,报应真快啊!说吧,不可挑偏的,答错了不能罚。”看她撅起嘴的样子,真是让我好气又好笑。
“好好好,全依你,真拿你没法子。”
和风拂面,伴随两女子的清脆婉转的声音,还间杂了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让人倍感心旷神怡。
“红衣香褪,翻成消歇。”
“周密,《玉京秋》下阕。”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出自周邦彦的《苏幕遮》上阕。”
这已是第十三句了,还是难不倒宛墨这个“诗呆子”,我心生一计。
“清荷叶落尽,红粉碾作泥。”边说边向那边的子瞻俏皮地眨眨眼,示意他不要拆穿我。
“清荷…叶落…尽,红粉…碾作…泥,我从未见过此句,好姐姐,你可把我难住了。”看着宛墨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我暗自好笑。
她转而奔向远处的子瞻求救,“表哥,你一定知道,快告诉我呀!”幸好早知此招,我才没有被拆台。
只见子瞻故做无奈样,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本是清俊冷傲的面容似乎多了欢快的笑意。
“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你认输了?”我故意逗她。
“这个……这个不算!你就告诉我吧……”
禁不住她苦苦哀求,我惟有如实相告:“这取自《叶落杂语》……”“这是谁写的书?我怎幺不曾听说过?”傻妹妹,这是我杜撰之事,若你有识,岂不怪异?
“别急吗,我正要相告呢。作者之名你肯定很熟悉……”
“是吗?你快说呀!”
“我要说呀,你老打断我吗!作者叫‘叶明轴’。”
“叶明轴?叶…明轴,啊!你骗我!叶明轴!叶茗舟!” 宛墨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要把我吞了似的。
“呵呵!你自找的!”
“别跑……”
一阵阵嬉闹声回荡在“藏叶亭”四周,使闻者也为之畅怀怡神……〈共戏莲叶边〉
好不容易宛墨玩厌了,安静下来赏花去了,我才得闲休息会儿。
向亭中望去,只见子瞻独坐亭中,口中还仿佛念念有词似的,颇让我疑惑不解,又不好上前探究。转念想道:“藏叶亭”?这个名字为何如此奇特?似乎隐藏着什幺寓意?更重要的是它为何与“叶”字有关呢?
想来想去,终无结果,惟有感慨:唉,为何此间令我疑惑之事如此之多呢?
“叶姐姐——”宛墨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沉思。“这有一朵白荷耶!过来看呀!
果真是一枝白色的荷花,在红粉世界中显得分外的风姿妖娆。
花瓣如剔透凝脂,较冰绡也不逊色泽;几颗蕊珠流连其上,花凝晓露,正如玉承明珠,便似美人新泣。袅袅婷婷,如烟飘渺。底下流水咽回,叮咚作响,衬着如此洗尽铅华,超凡脱俗的稀景,着实让人沉醉难已。
“叶姐姐,这花就如你一般,非尘世中物。”宛墨一本正经地说。
我愣了一下,她何出此言?非尘世中物?此时可能不是,但将来谁说得准呢?“难道我勘破红尘,‘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了不成?”
“叶姐姐,我是说真的。”她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
我哑然失笑,真的如此吗?“何必探究这些呢?人生在世,再怎幺心静,终难逃脱世俗的羁绊……”话语中似有无尽的哀伤弥漫……
宛墨不解地看着我,哎,她一个涉世未深、心无城府的女孩,怎能明白我将来要面对的处境呢?
于是对她浮起一丝笑容,似乎带有羡慕的意味。
“茗舟,表妹,该用中膳了。”不知何时,子瞻已站在我们身后。
“何时变成‘茗舟’了?”纵然宛墨只是小声地嘀咕,我还是听了清清楚楚。含笑想道,知她定是吃醋了,也怪子瞻说话不得体,明知……唉,如宛墨般天真烂漫尚且逃不脱烦恼,何况我呢?更何来“遗世独立”之说?
“午膳用什幺?”宛墨很快就恢复了笑容。
“清蒸鲈鱼,椒盐排骨,清炒虾仁……”子瞻捧着仆人送来的菜谱如数家珍一般。
“天天都这样大鱼大肉,真讨厌!”宛墨撅起小嘴说道。
富贵人家不知苦啊,天下多少黎民百姓仍缺衣短粮,你尚不知足……
当然这样的话只是在我心中徘徊,说出口是决然不可的。
其实在“叶落汀”时的日常用度也颇为奢华,至今想来,我才感到自己也算是生于富贵吧!
正想着,我不禁惊异于自己忽然多出的悲天悯人之心,大概是久读那些谋略经世之书的结果吧。
“宛墨,不如这样,我把几道新鲜小菜的做法说与厨子听,让他弄几道别具风味的小菜给你尝尝……”
“好啊好啊!叶姐姐会这个?我可从来不知。”宛墨总要急着打断我的话。
“你才认识我几天啊?我还有很多懂得的东西你不知道的呢。”其实我只在空闲时偶尔翻过一些烹饪书籍,不过指导弄小菜应是没问题的了。
说话的同时,我感觉到子瞻犀利的目光,像要刺穿我似的。不错,这话同时也是说给他听的。
“你想吃什幺?”
“叶姐姐会做什幺?我想吃清淡些的……”
“好吃吗?”我带笑问道。
“好吃!叶姐姐什幺都会,真厉害!”宛墨一副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的样子。
一旁的子瞻仍是温文尔雅的模样,看他细细咀嚼着,优雅不迫,从容随意。
藏叶亭里弥漫着菜肴的馨香,再糅入荷花的清香,亭中俊男丽女,溶以如歌谈笑,宛如人间仙境。
夜幕悄临,升月溶银,暮云连璧,但不久,黑云如墨,俄而夏雨淅沥,窗纱轻作响。
我走至窗前,看雨打杏枝,真是“花褪残红青杏小“之意境,只不过下句”绿水人家绕”要换成“烟雨人家绕”罢了。
“叶姐姐,快过来!”宛墨要在这小住几日,理所当然地我要“忍受”几日她的嬉闹了。
“什幺事?”我慢慢走近。
“叶姐姐,帮我画幅画可好?”她鬼点子就是多。
“怎幺突然想到要我画画?”
“没有为什幺呀,只是觉得呆在屋中太无聊了,又不能出去玩儿。”她抬眼往窗外望去。
“画画是需要兴致的,我此刻懒懒的,只怕画了也是草草的。不如我何时看到好的风景,再画一幅让你表哥给你送去。”我答道。
“好倒是好,只怕表哥爱不释手,半途截下也未必。”她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落寞和嫉妒。
我当然明白她所想的,只是不知如何开解她。
正当气氛微冷时,宛墨又抬起头来问道:“叶姐姐喜欢我表哥吗?”
我一下愣住了,但随即又恢复自如的神态。她何以问得如此直接?真是少年的爽直心性啊。
对上她探询的大眼睛,我莞尔一笑,然后答道:“在你眼里自然是他最好,未必我就如此啊,我心里自然有另一个我认为最好的人。”
知道我看穿了她的心思,宛墨绯红了脸,扯着我直说:“好姐姐,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噢。”其实她这样明显,明眼人都会了然于心,何必我告诉?再想想我刚才答她的话,依她之性格,肯定对下半句不依不饶地要探究清楚,此刻看我猜透她的心思怕羞才放过我,哪日问起,我岂不难于回答?
回头想想,纵然这话一半是假的,但……我却不可抑制地念起他。
唉……他现在身在何处?
“姑娘们,公子派人送来了百合莲子碧玉羹,说是让姑娘们消消暑。”黄芩捧着个端盘从门外走进来。
我不禁想道:她在门外有多久了?也许我与宛墨说的话都被她听去了吧。
“我身子微有些不舒服,你留一份给宛墨,其余的你与桑白拿去吃了吧,”我转头向黄芩说道,“对了,让桑白进来收拾一下,都被宛墨搅得天翻地覆了。”
听到这话,宛墨放下手中的碗:“好姐姐,你可不要怪我,呆会我再帮你收拾,不用麻烦桑白姐姐了。”
“你安心吃你的吧,瞧你急得,”我再次转头向黄芩道,“把桑白的一份留在这,让她收拾完就在这儿吃吧。”
“姑娘,我收拾吧,反正我就在这,麻烦桑白上来倒不好。”她似乎有些怀疑地看着我。
我释然笑道:“你今日忙这忙那的,看你都一副倦容,还是让桑白这个‘懒虫’来收拾吧。”我何尝不知她是因为子瞻来了而特别勤快,把本应桑白做的事都抢着做,女子痴情到极点可不定是好事。想到这,我嘴角轻撇。
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我站起来再次走到窗旁。
果然,黄芩把我叫她喝的百合莲子汤倒了,我便知会如此,刚才让桑白上楼,不过是让她避人耳目,顺便印证我的猜疑罢了。
从上次我叫她们多读书时她冷漠的表情可看出,她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她怎幺会喝我“赏”的汤呢?
窗外依旧雨绵绵,丝缕纷飞,朦胧难辨,是否正如人心一般难以捉摸?或是如我的将来一样难以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