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为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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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先生心心念念着的“海”了。
林远舟慢悠悠地逆流而上，长长的发丝顺着水流妥帖地包围在身体两侧，他偶尔能撞上一条落单的小鱼，兴味盎然地逗弄了一会儿后又放过了它——他的本能表示对这些清粥小菜兴致缺缺，浅海之中遍布着五颜六色的鹿角一般的珊瑚群，他看到了之后便停下来，想要试图掰断一块仔细看看，却被突然从礁石缝中冒出来的大螃蟹吓了一跳，那只螃蟹张牙舞爪地对着林远舟示威了一番，丝毫不惧于敌人的庞大身躯。
“……”
林远舟被它惊了一下，又被狠狠“威胁”了一顿之后，只得默默缩回了不安分的手，哭笑不得地目送它趾高气昂地横行回家，心道这比澄阳湖大闸蟹都要凶啊。
不过坚定如他自然不会就此放弃，他远离了螃蟹的聚集地，重新挑了一处看起来十分荒芜的珊瑚礁，再三确认这是一处无主之地后，才轻轻掰下一块来细细打量。在昏暗的水下看得并不分明，不过这并不妨碍林远舟看清它的大致形状。
还真就跟山上麂子的角一样，林远舟对它下了个定义，带着些许好奇将它把玩了半晌，又不知怎的忽的想起传说中的龙来，“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他那时听先生读了这一段后，一直没有拼凑起这“九不像”到底是何种模样，还道先生定是又拿些杜撰的传说来诳人了。如今果真看到了这无垠之海，遭遇了形恶之鱼，此刻又看着遍地铺散的“鹿角”，不禁惶惶于未知之余心头又涌上来莫大的期待。
这便是先生心心念念着的海啊。他浮在大片的珊瑚之上，在心底又重复了一遍。
——这就是先生的海了。
——我得好好看看它，带着先生的份一起。
数千尺之下的海洋深处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闷闷地翻了个身，发出巨大而沉重的震荡，在海底掀起了怒波狂涛，到达地表时却衰减成一道微小却不容忽视的震动，惊醒了突然呆怔住的林远舟。
他一敲脑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把“浮上水面”这一既定目标给忘记了，他看了看手中攥着的“龙角”，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丢掉，想着若是能找个能暂时安身的洞穴将它当个装饰放着也好，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小玩意儿随处可见，就这么捏着那截珊瑚继续往海面游去。
过了不多时他便觉着视线渐渐开始清晰，柔柔的月光越过海面倾斜而下，映照着四面八方的水层都开始熠熠生辉。
林远舟从水下仰望过去，起初只能看到一点晕开的白星，但随着自己一点点的接近而逐渐变成一盏似乎触手可及的明灯，而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他从水下一跃而出，那团泛着微蓝的灯却成了遥不可及的月亮。
那一刻他好像抓住了什么别的东西，张开手指时却只有那截小小的珊瑚，稍稍疑惑一会儿，便抛之了脑后。
今夜依旧是圆月啊。林远舟举头望月，不过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月亮好像比从前的要更大一些了，他抬起手张开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比划了一下，才发现那并非是错觉，从前的月亮看去至多与瓷盘一般大小，而今的月亮都差不多能及得上汤盆，而原本还能若隐若现的星光更是在偌大的月辉掩映之下彻底不见了踪迹。
他现在终于能猜测着自己大约已经不在原先的世界了，还不敢确定是因为他如今的眼睛也不同于人眼，说不得有“鱼目混珠”的情况也未可知。
他为自己想出来的描述感到好笑。之前因满月而生出的惆怅情绪一散而空，心道如自己这般自得自乐的人终究没法认真去品味那些离愁别绪了，除去先生之外其余的人在他看来似乎都只是些模糊的影子，这几乎称得上是凉薄。
或者更加过分一点的说法，冷心冷情，狼心狗肺，负心薄幸，诸如此类。
他并非丝毫不在意这些背后的指责，却也对生来的性情无能为力，只得装作不知。故作久了，就似乎真的成了他们口中的模样。
林远舟收回目光向四周望去，耀目的月光此刻成了他最大的助力，落在海面上粼粼波光宛如白昼，足以让林远舟将目所能及的范畴看得清清楚楚一览无遗，只是——
海的那边还是海，海那边的海啊，锈绿着脸。
给林远舟的期盼打了个零分。
偶尔有不眠的小鱼从远处跃起又落下，“啪嗒”一声击打出小小的水花，算是给满身萧瑟的林远舟做出了点回应，然而这一点声响也将夜的寂静放大到了极致，在空荡得发慌的心里陡然生出巨大的回音。
若非林远舟来时在礁岸边一动不动地躺过良久，他此刻都会猜测他来到的世界是否存在着陆地了。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海”这个字所能代表的庞大意义，凡目所能及之处，皆是这个庞然大物的身躯，不论是之前的狂风暴雨、良辰美景还是富有生灵，它们若是与这个庞然大物比拟，皆会相继黯然失色。
可是这个宽广无比的长/者，并未存有与它们争胜的心思，它将自己藏在了日光之下，风暴之中，万物之外。
于是风起浪涌，飞鸟还巢，云销雨霁，孤鹜长鸣，皆如斯鲜活。
而待到日落，风停，潮退，雁回之时，它才在月光的温柔凝望下稍稍冒出头来，开始陪伴不眠的生灵嬉戏玩耍。
此时的它，庞大的身躯化为无垠的荒原，被茕茕独行的旅人不经意地瞥见，便蓦地生出无穷无尽的萧然。
林远舟这时忽然明白，有太多为人所拥有的情绪是永远无法磨灭的，不但春花秋月，高山流水，更有凄风苦雨，人走茶凉。
就如他带着自己都觉着勉强的借口回到这里，并非没有预感到自己空手而归的结局。途中更是屡次劝着自己停下来好生想想走这一遭的意义何在，然而他却一直没能停下脚步，也便被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直到他触到了光，才恍然大悟。
若是在黑暗中待久了，便会无比的……向往着光。这种情绪，连死亡也不能将其抹消。
他如今的身体里潜藏的本能告诉他，鲛人之群生而独行，长命而不知悲欢，似人而不知爱恨，同类之间相残弑杀，狭路相逢即斗，不死不休。他们生性残忍好斗，故虽海中一霸，如今也已所剩无几。
这个族群，大约是得罪过造物主，才落了个得似人非人的模样。
不过也挺让许多人羡艳的了。林远舟叹了口气，无非如人饮水的事情罢了，若真能无心无情，全凭本能行事的话，又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至少不必如此刻披着壳子的人，被突如其来的郁郁之感烦得不胜其扰，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然后他想，自己得尽快找个足以安身的地方，来好好安放一下自己漂泊无依的灵魂。
——虽然这又是一桩与人鱼本性而悖的想法，不过已经引不起林远舟丝毫在意，他从前便对自己的本性无可奈何，如今到了这般极端的境地，亦是同样无心改变。
——做个人没什么好的，又多情又矫情，有时还会不合时宜地软弱，一大堆让人烦心的毛病。
——可是我喜欢。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为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