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触景生情 ...
-
腥咸的海风掠过水面,成群的游鱼排列成整齐的队形浮上浅海,为了海面漂浮着的丰富的水藻,不时从海面跃起的鱼群,吸引了大片的白鸥海燕前来觅食。
天空之上的云层黑压压的,被烈风推开一样翻涌着向远方滚去,不时有电光从云层中游曳而过,伴随着隆隆的雷声,却是一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景象。
在这样陌生的景观之下,林远舟像条死鱼一样仰卧在岸旁的礁石上,任凭涌来的海浪拍动身下的岩石,被海水浇了个遍体通透,也一动不动地兀自进行着深刻的思索,甚至不禁开始怀疑人生。
在他长达二十年的短暂生命里,还从未出现过这般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情况,连之前匪夷所思的被祭天事件都及不上目前的现状来的让他迷惑。
——至少之前被烧的时候还是个人样,即使莫名其妙地被冠上了“水妖”之名,好歹看上去跟别的人形生物一般无二。
而此刻的林远舟,黛绿色的长发是如海藻一般柔软的触感,双耳后生出一层薄薄的软骨,下半身的双腿被一条纯黑色的巨大鱼尾所代替,整整齐齐排列着的鳞片边缘闪烁着黑曜石般的光泽,鱼尾的两侧都镶嵌着两条不易觉察的白线,从尾部底端一直延伸至肘侧,除此之外……
他稍微挪动了一下手指,就听到长长的指甲“刺啦”一声划过岩石,随后在坚固无比的礁石表面干脆利落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
这副模样……若是被之前的族人看到,定会将水妖之名理直气壮地摁在他头上,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永世不得翻身。
他感到好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估计连心里头那句不尴不尬的请求原谅都可以直接省了去。
说来也是怪哉,自己是如何变成了这副模样的?
他蹙着眉头仔细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过往,却并未在他区区二十年的记忆里搜罗出丁点化妖的痕迹,除了父母不详之外,林远舟与所有在族中生活的孩子经历无甚区别。固然无父无母来历不明的孤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难免磕磕绊绊,比之一般的孩子生的更加敏感而早熟。
故而他在祭礼之前并非没有预感,族人小心翼翼的试探,同龄们带着细微异样的眼神,还有邻里突如其来的热情,自以为掩饰周全的态度。无一不在向这个,凭借着敏锐洞察力才能平安长大的孤子,明明白白地展示着他们心底隐约的愧意。
林远舟并非没有察觉,甚至在祭礼的到来时心中莫名松了口气,就像是被判了绞刑的犯人在经过了漫长的惶惶不安的等待之后,终于等到了行刑的那一刻般如释重负。
越来越强烈的海风掀起巨大的浪潮,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动呼啸着向岸边袭来,不甘忽视的汹汹势头终于打断了一条鱼的沉思。
林远舟恍然回神,这才发现由于自己片刻的失神,已经让他错失了远离风暴的最好时机。
胆小的白鸥尽数消失在了海面上,鱼群也放弃了食物纷纷下潜,试图缩回海底以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起伏不定的海面上翻涌着白沫,犹如烈风席卷而过的坟场,带着滔天的死寂之气翻云覆雨。
林远舟仰躺在没有丝毫遮蔽的礁石上,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刚刚挪动的手指已经费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越涨越高的巨浪直直向他的方向席卷而来,一面在心中直道吾命休矣,一面自嘲这两天的经历可真能够称之为“出生入死”了,这命运给他开的玩笑也的的确确是足够荒谬。
——让他还没来得及感谢苍天眷顾给了他再生的机会,就再度陷入了绝境只能无奈的慷慨赴死,果真是场莫大的玩笑。
若不是身上似乎还残留着被灼烧后深入骨髓般的痛感,僵直的感觉亦是清晰可辨。他几乎都会以为此刻的遭遇不过是一场大梦。
好在并非完全没有生路,林远舟在狂潮扑上来的瞬间,许是被死亡的威胁激发出了最后一点生志,他的身上忽然多了一丝气力——
敏锐地抓住了这丝机会,他费尽全力翻了个身,背对着巨浪,同时将双手抬起来死死护住头颈。
之后便逃避现实般闭紧了双眼,心中直道,这下可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绝望之中,林远舟感觉自己被死沉的浪头无情地碾过全身,之后便被重重地拍打在身前的礁石上,护住身前的双臂承受了几乎全部的冲击。他甚至感觉自己的骨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一寸寸碎裂般的痛楚席卷了全身。
这时候倒要感谢那些人了,他闷闷地从口中吐出来一口血然后看着它们瞬间被淹没掉,苦中作乐地想,若不是之前感受过被活生生烧死的痛苦,这时候自己应该已经痛得昏过去了吧——即便现在这情况也并不比昏过去要好。
先是火焚再是水淹,想必我前生是作了天大的孽,此生才落得这般下场。
他恍恍惚惚的,脑中忽然闪过荒谬的念头。
——或许他这辈子其实早就已经糟蹋完了,现在只不过是在地狱里受刑也未可知,只是这地狱的刑罚实在无甚新意,就会搞这些刀山火海的老一套,接下来该面临的又会是什么?油锅还是拔舌?难不成会像从前教书先生所说的那样,被抓去压在天柱下面当脚垫?
他天马行空地胡乱想着,这些四不着六的念头好歹将他的注意力打散了些,让他不至于完全被身体上承受的剧烈痛楚彻底淹没。
同时让他感到万幸的是,这副半人半鱼的身体并非仅仅是个装饰,耳后的软腮竟能让他在水底顺畅的呼吸,甚至到了水里,竟觉得比之在岸上时更加轻松一些了,身上也多了些力气。
这可比之前的待遇要好上太多了,还挺新鲜。他每每想起那时被绑在火里,鼻腔中只能呼吸到烟尘,还伴随着皮肉烧焦的味道。一想起那种窒息感就觉得一阵头晕心悸,此生再也不想体会第二遍。
海浪翻滚,林远舟蜷缩着身体在水中浮浮沉沉,如一条迷航的孤舟,在方圆百里都是无依的浮萍,空寂得让人不禁心生出无边的恐惧里苟延残喘。手臂上的疼痛已经随着潮水的逐渐平静而渐渐变得模糊,只是如果稍微活动一下就会让它暴露出尖锐的本质,他只好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僵直了很久之后他甚至在水浪翻覆之间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
梦中那些已经死去的族人们笑意盈盈地包围着他,喜气洋洋地要给他张罗婚事。他心里只觉得十分奇怪,想要拒绝这些突如其来的好意,开口时却发现自己喉咙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自己簇拥到了屋里,急不可耐的扒起了自己的衣服。
他惊恐万状,奋力挣扎起来,结果身旁一空,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
他正懵着,随后就眼前一花画面一转,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居然坐在了一座大花轿上!身上还穿着一身嫁衣!
花轿里面的陈设都十分精致,甚至可以说是富丽堂皇,却丝毫引不起他的在意。
内心只觉得荒谬万分。
即便是张罗婚事,自己也应当在外面骑着高头大马,坐在花轿中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轿外似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先生!
他急急地一掀轿帘——
只见外面半丝人影也无,只有一片惊涛巨浪,铺天盖地地向他压了过来!
林远舟顿时惊醒。
随后发现自己四面八方都被海水包围着,又感觉自己身上多了些力气,虽然因为长久保持着一动不动而差不多僵化成了一块浮石,还被梦里可怖的情形吓得心里“砰砰砰”的震响,腹中更是发出了饥荒的信息。
冷静了好半晌后才从梦魇中脱离出来。
林远舟醒过了神,又不禁为自己的心大汗颜了一番,幸而在睡过去的时候没有碰上什么漂浮物,也远离了暗礁区,否则真得“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展开蜷缩成一块的身体,听见自己全身的关节不停地发出“咔擦咔擦”的抗议声,将手臂从头顶挪到身侧,反复屈伸了几次,心道之前一直动不了难不成是因为缺水么,为自己的猜想感到十分好笑之余又反省了片刻。
便生疏地拖动着巨大的鱼尾师试图从水下浮上去。
刚探出水面,林远舟就被突然到来的阳光刺了一下眼,这才发现暴风雨已经完全停止了。
暖橘色的天光从慢慢散开的云层的罅隙之间探出头,海面上静静地荡漾着涟漪。
像是一位心胸广阔,慈眉善目的老者,在夕阳下露出祥和的笑容,眼角流淌出经过风霜雨雪雕刻而成的深邃纹路。
他的目光悠远而安宁,眉眼含笑地包容着一切,大片海鸟相继从躲藏着的巢穴中跳出来,欢呼雀跃的发出喜悦的叫唤,成群结队向水天相接之处飞去。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林远舟被眼前的光景迷了眼,一时之间竟是忘记了之前发生的种种,只在心底翻来倒去地默念着这句从匮乏的形容里好不容易翻出来的句子。
而后就蓦然明白了那时先生念起这句时,眼底流露出来意犹未尽的光彩,究竟是为何。
或许。
他忽地有些释然了。
与其纠结于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不如顺其自然的接受。毕竟人生苦短,道阻且长,还是多多在意一些眼前的风景比较重要。
他沉浸在这片得来不易的安宁之中,面上尽是松快的神情。
只是天不遂人愿,一声突兀的“咕咕”声很快打破了宁静,让林远舟立即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清醒过来。
他苦着脸摸摸瘪下来的肚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道看来不论是人是妖,口腹之欲才是重中之重啊……
这么想着,又慢吞吞地伸出连着一层薄蹼的手指,面色沉重地凝视了一会儿手指上面生长着的,修长而又锋利无比的指甲。
一缕发丝不甘寂寞地从头顶滑下来,落入他的掌心,他福灵心至,捏着那缕触感诡异的发丝用指甲轻轻一划——
没断。
再划。
还是没断。
他这下有些诧异了,面对坚硬的岩礁都丝毫不惧的利器,居然对付不了一缕看起来柔软无比的头发。
这大概就是先生所说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了吧。他恍然大悟。
只是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林远舟放下捏着发丝的手,向着天边极目远望而去,一轮红日已经被海平线遮住了半面。
也不知道这身体能否夜视,得赶在天黑之前寻到食物填填肚子了。
他这般想着,遂低头看向身下的海水,只觉得深不见底的海宛如一张巨大的怪兽之口,想要将他吞没进去,便本能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后被呛住了,他重重咳嗽了两声,才记起来自己早已脱离了人类的身份,于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等到内心的惊惧逐渐平息下来。他又回过头去,沉沉看了一眼海平线的方向,似乎想要将它深深印刻在脑海之中。
随后便一拍鱼尾,掉转方向就向水下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