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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机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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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知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盛夏的灼灼日光比月光的清辉更容易让人产生幻觉,花知记不得昨日下午发生的一切,却又不敢问谁。
天光还未破云而出,湖上有飘荡的雾气,空气凉爽得像是仙境。花知在廊下洒扫。她小心瞄了一眼婆婆,看她背对着自己,在侍弄花坛中的花草。
花知低头看掌心的一颗名何的种子。圆圆的,指甲盖大小,黑得透亮。
花知早上换衣服的时候,看到了那包着碎镯子的帕子。冥冥之中,她似乎明白,这镯子断成这样,就是因为昨天那场梦,那个小道士。
她还没来得及哭,婆婆就已经开始翻身,眼见就要醒了。花知不敢耽搁,立即起身更衣梳洗,准备伺候婆婆起身。
当季的帕子她只有那一个,她只能把那几截翡翠随手放在枕下。没想就在那个帕子中,除了翡翠,还包着一颗种子。
大概是收拾碎镯子的时候弄出了动静,这时候婆婆已经睁开了眼睛。
花知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努力压住哭泣的冲动,若无其事地道了声:“婆婆早,花知这就去给婆婆打水梳洗。”
说着,几下理好了发髻,就把那种子握在手里,出门打水。
梳洗完要先打扫庭院,伺候小姐起身,用早膳。之后才能吃东西。
花知想要把那种子塞到裙腰里,却又怕它太小太光滑了,一不注意就丢了。只好一直攥在手心,直到婆婆侍弄花草,才张开手,小心查看。
直觉让她觉得这从未见过的种子没有那么简单。
花知又瞄了一眼婆婆,她弯着腰背对着花知,干枯的手指就要和花木的根系融为一体。
花知举起那种子,对着东方的晨光,想要看出些什么神通来。
突然,昨天的那个小道士又不知从哪里踱过来,踮起脚,拍拍花知的肩膀。
花知很少看到比自己小的孩子。她虽然一天到晚都谨小慎微,不是担心这个就是担心那个,但面对这个小道士,却很难提起戒心。
那小道士先是竖起短短的手指,挡在嘴前,夸张地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花知忍不住弯了嘴角,点点头。
他又把手指朝着花知勾了勾,示意她跟他来。
花知有点犹豫,又偷偷瞄了一眼婆婆。
可没等花知下定决心,她就嗖地一下来到了昨日下午她醒来的那个亭子里,京城的那个亭子…
就如同昨天的梦境像是重现了一般,花知回到了那个亭子里。
不过,花知突然意识到了现在与昨日的不同:一个年轻男子已经在那里等了,他身姿笔挺,负手而立,面对半池清荷。干净的靴子和整齐的头发显示出优秀的教养和家境,即使背对着人,也散发出淡淡的威压和自信,让人忍不住心生仰慕。
但花知只仰慕了一瞬间,就被恐惧攥住了心脏。
因为她认识那双手。
花知的呼吸都因为惊恐变得有些不顺畅——这就是昨天梦中她变成的那个人。
而今天,花知并没有控制他的身体。
自己占了他的身体大半天,还干了许多傻事,他会怎样报复?花知都不敢想。
惧怕甚至让花知忘记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是多么匪夷所思。
小道士在两人身后的石桌子上站起来,朗声道:“让我来介绍一下。”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他人比石桌子还矮。
那年轻男人和花知一起转身。
花知害怕地低着头,想要尽力降低存在感。她余光瞥见那男人看着自己,表情似乎有点纠结,或者说有点害羞?
“贫道无患子。”那小道士一本正经地说,可惜他的声音太嫩,实在是让人严肃不起来,反让人想要上去捏一捏他的脸。
花知忍不住偷偷瞄了那个年轻男人一眼,刚刚的纠结和害羞大概是自己的错觉,他眉目端正却陌生,正注视着小道士,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小道士严肃又拙稚的反差萌。
“这位是明州李家小房三小姐的婢女,花知。”小道士指着花知说。花知虽然搞不明白状况,但还是顺势行了个礼。她在行礼起身的瞬间看了一眼栾靖,只见他眉目中似乎又闪过几分害羞的神色。
“这位是大周皇帝,栾靖。”小道士指着栾靖说。栾靖自从登基之后,就没有人会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了。但他刚刚见识过这小道士的神通,皱了皱眉,没说话。
花知心中却松了一口气,俗话说得好,天高皇帝远,这位再生气,也不方便进李家内宅骂人。她有些开心,悄悄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想要摸一摸腕上的镯子——却摸了个空。
“从今往后,每五日一次,你们就可以交换魂魄。”小道士接着说,“不必谢我,这是你们的机缘,好好珍惜就是了。”
小道士得意一笑。
“机缘,可不像是羽士该讲的话。”栾靖温和地提出质疑,既没有咄咄逼人,但也没有丝毫可以被糊弄过去的意思。
小道士被问得一愣,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刚刚的严肃气息完全被傻傻的稚气盖住,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普通小孩的样子。
花知赶紧解围,说:“他还小,记错也是难免的。”不想一转头,竟然遇上了栾靖温和而专注的目光。花知突然想起自己昨天蠢蠢的姿态,赶紧低下头。
但花知似乎看清了,他只是单纯地就事论事,提出疑问,完全没有想让着小道士难堪,但也完全没想到这小道士的感受。花知暗自心惊,她还没有见过这种人,说话时竟丝毫不顾及对方的想法。而且在他眼里,对方说的话,也只是单纯的“话”而已,那些神色、语气和姿态,全都像是被什么过滤掉了一样,根本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这种人在李家院子里大概活不过一个月。
“朕可以选择不换吗?”栾靖没有等到回答,他接着问,直接无视了花知的解围。
小道士继续支支吾吾:“应该,可能,不行吧,大概……”
“若一定要交换魂魄,那交换的时间地点可以由朕选择吗?”
小道士好像松了一口气,说:“不行,这个谁也控制不了。但是,这两边的亭子都是灵脉,而且有相似之处,估计在此处交换的可能性大些。”
“还有啊,”小道士,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每成功进行一次交换身份之后,你们都可以又一次见面的机会,大概在这个亭子里面发生的机会比较大。”
“还有什么一次说完。”栾靖说。
小道士:“嗯,应该没了。”
花知心想,这种人在李家铁定活不过一个月。
“你叫花知是吗?那四日之后,也就是下次交换魂魄的当天应该是下次百官大起居。你清早,越早越好,去池边的亭子里面等着。如果卯时之前没有交换成功,就正午的时候再去,其它时间不要去亭子。
同朕交换了身份之后,就不要说话,万事听从雷公公的,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其它人说什么你也不要听,听了也听不懂。你上次对雷公公说想要去十字街,我会安排在四日之后下午。你只要听雷公公,不要被任何人发现了身份,就可以出宫去。掌灯时分回来睡觉就可以了。尽量不要跟任何人说话,别人问你也没关系,不回答就是了。你明白了吗?”栾靖说。
花知听了这么一长串安排,一头雾水。却也点点头,假装自己明白了。不就是清早起来去池边亭等着交换吗,这点记住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栾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还有,我打碎了你的镯子。听说那是你一直贴身戴着的,抱歉。”栾靖就从来不会移开眼神,就算是道歉的时候也直勾勾地看着花知。
花知眼圈一下子红了。那镯子是她的念想,最后的念想。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可花知什么都做不了。
她甚至觉得有些感动,她自从被领到李家,就几乎没人会跟她道歉了。她年纪小,又是刚刚从外面领回来的,还跟着不怎么受宠的三小姐。“好欺负”三个字就好像写在她脑门上。花知把头垂得更低了,想要把眼泪逼回去。
栾靖心里却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胀的感觉,好像有人把一杯酸酸的酪酒灌进了他的心口。
从小,太皇太后为了保证下人办事熨帖稳妥,也为了防止他不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歪心思,安排在御前的奴婢大都年长。同龄的小姑娘这样可怜巴巴地哭,他还是第一次见。感觉应该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栾靖挣扎了半晌,手抬了抬又甩开,他背过身去说:“这次事出突然,朕没有准备,下次朕会赔你的镯子。”
“啊,我刚刚想起来,你们两个之间只能交换灵魂,不能交换其它任何东西,接触也不行。”小道士插话。
栾靖的话被卡在嗓子里,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
花知最见不得这种情景,赶紧解围:“您的心意花知知道了,不必为花知为难。您变成花知的时候也要注意,小心看着主子们的眼色,照顾小姐和婆婆。”
栾靖想起那个白白净净的三小姐和那个一把把她揽在怀里的老妇人,心中似乎又泛起一些感慨,却也不知说什么,只好干巴巴地讲:“朕明白。”
“时辰耽搁不起,二位约定好了吗?”说着,小道士纵身一跃,从石头小桌上跳下来。
花知一着急,赶紧问道:“那个,如果交换灵魂的时候若是不小心被人打死了,会怎么样?”
“那就死了,不能换回来了。”小道士理所当然地说。
花知放下没多久的心又升回了嗓子眼,这不是死定了吗,这位大爷根本不懂看人眼色这件事儿,更不要提通情达理了。她把右手在空荡荡地左手腕上拧了拧,感觉前途艰险万分。
栾靖没说话,心中却警铃大作。这样说来,若是在这小丫鬟身上丢了性命,她不就篡位成功了?
他转念一想,明州距离京城遥远,目前皇帝手中没有一丁点实权,想要杀人唯有亲自动手。四天之内,这小丫鬟到不了京城,自己每五天可以控制她身体一次,若有异常,可以在临睡之前服下让人隔天死亡的毒药,扼杀她的不轨之心。
四日之后,不见不散。”小道士对他们两个怀中的鬼胎毫无知觉,他伸展开短短的双手,道别似的挥了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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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知再抬头已经回到了三小姐的院落,婆婆仍弯着腰,大概是给今年春天新移来的那棵丁香培土。花知赶紧接顺势涮了涮抹布,生怕婆婆突然回头,看到自己直着背。
什么机缘?这明明是祸根。
遥隔千里,两人心有灵犀似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