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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金锄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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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靖费力地把眼睛撑开一条缝,天光已经大亮。仲夏的夜短得像是场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更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栾靖揉揉眼角,瞳孔后知后觉地适应了光线。周围的万物从模糊地光影逐渐收敛成规规矩矩地样子。
栾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节分明,握笔的持剑的拉弓的茧子纵横着连成一片。
鲤鱼打挺一般坐起来,栾靖看自己身上穿着与往日的睡衣,裹在往日的锦被里,感动地都要热泪盈眶了。从前一直都没有发现,自己穿的衣服摸起来这样舒服。
平时伺候皇上起居的小黄门特别有眼力见,不等栾靖开口问,就低眉顺眼地说:“现在是寅时一刻,今日应御延和殿,官家还能再睡一刻。”
栾靖一向从善如流,直挺挺地倒回去。春宵一刻如何栾靖不知道,早上这一刻可是绝对不能浪费的。
可是躺下栾靖才开始发慌,昨日的事情太过真实,实在是不能把它归结为一个荒诞的梦。而且他清楚地记得,他变成花知之前,是在湖心亭午睡,那时还是正午。
现在栾靖还没有亲政,每逢双日太皇太后垂帘,栾靖作为皇帝应御延和殿。如果刚刚那小黄门没有说错,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
栾靖又扑棱一声坐起来,这次起得太猛了栾靖眼前一黑,可他也顾不上了,问道:“朕昨天午后,都干了什么?”
旁边伶伶俐俐的小黄门一脸懵,扑通一声跪下。昨天他没有在御前侍奉,不知道怎么回话。
栾靖昨天当了一天奴婢,现在对他们特别有同情心,他没理这小黄门,跳下床喊道:“起居郎,起居郎在哪里?朕要看昨天的行程。”
雷公公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当真是难为他了,走得这么快,姿势步伐还规规矩矩的。
“回官家的话,起居郎已经去取昨天的起居注了,官家请先更衣。”雷公公一躬身扣在栾靖脚边,他身后,一大群端着脸盆梳子衣服鞋帽的黄门宫女站成一列,只等雷公公一声令下,就冲上来把他修整成一幅帝王的样子。
栾靖只好压下心中火,点了点头,看雷公公一招手,任由着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往自己头上招呼。
“昨日午后,官家练习骑射的时候扭伤了脚,今天还要传太医吗?”雷公公低眉顺眼地请教。
一个宫女扯着栾靖的头发,另一个小黄门正在给他缠上十三环金带。栾靖从前觉得下人们低着头是在表示恭敬,现在他怀疑是因为他们想笑又忍不住。
栾靖转转脚踝,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他试探着问:“朕是怎么受的伤啊?”
“回官家”雷公公肉眼不可见地犹豫了一下,答道,“上马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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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知在湖边跪得头晕眼花。
虽然头顶上有亭子,可以遮一遮天光,但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的热浪还是把人包裹得密不透风。全身上下唯一的凉意来自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不知为何,在这盛夏天里,它还是透出丝丝凉意。
花知这次罚跪可谓是无妄之灾。三小姐清晨逛院子回来,突然又想要折了那几朵黄花菜一般的野花回去插瓶,便又派花知回去折。花知小心翼翼拎着裙角折了两朵,可巧又被新进府的徐姨娘看见了。
那姨娘一看花知手里的话,立即开始抹眼泪,说那几朵是她手植的萱草,老爷也知道的。前几天还说想要看看呢。她的陪嫁丫鬟张口便罚花知在湖边的亭子里跪一天。
其实那陪嫁丫鬟按理说没权力罚花知,但她比花知大了几岁,又高了一等,估摸着没人会给这么小的小丫头撑腰,就硬说人赃俱获,要罚花知。
花知明白的,徐姨娘算是贵妾,但终究也是妾,算不上正经主子。这一对主仆大概是误认为花知是有心人派来试探的她们的,她们才不肯示弱。
可心里再明白也没什么用,花知老老实实地到旁边人迹罕至的小亭子里跪了。只盼着刚刚路过的雨见姐姐给婆婆说一声,她说不定能来解围。
可怜花知还没吃早饭,就要在这跪一天了。
蝉声聒噪,一丝风也没有,花知似乎看见一个小道士从湖上走来。他背着玩具似的小剑,头发盘成羽士的样子,神色严肃却难掩稚气。他两腮和下巴都肉嘟嘟的,被太阳晒得黑黑的。他走到花知身边,伸出短短肉肉的指头拍了拍花知的肩膀。他站着和花知跪着一样高。
花知不知怎地,忘了怀疑他怎么能从水上行走,只是问他:“你是谁家的呀?”
他不答,却问花知:“你想去京城吗?”
花知突然愣住,摸了摸腕上的镯子。那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爹爹病了一个冬天,就快开春的时候没熬住,走了。爷爷为了还治病欠下的债,就让人把她和姐姐领走了。那时候花知还不叫花知,她从故乡带来的,就只有一身如今已经穿不下的衣衫,和这只翡翠镯子了。
花知已经记不太清楚爷爷的样子,但她记得姐姐。那不是花知口中乖巧地唤的“姐姐”,而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姐。姐姐走的时候,抓着花知的手,把那只翡翠镯子推到花知腕上。从那之后,花知就再也没见过姐姐。
当时花知还很小,手腕太细挂不住镯子,得时时扶着或举着手才行。可花知却不愿把它收起来,反倒养成了时时摸一摸镯子的习惯。
虽然这宅院里也有很多待她好的人,也有很多她牵挂的人。可花知还是像被迷了心窍似的,一把抓住那小道士的胳臂,捣蒜似的点头。
“你能带我去京城吗?”花知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妥。且不说这位只有花知一半高的小道士能不能带她走,她是和李家签了契的,二十五年,都是李家的人。
小道士安抚地拍拍花知的手,示意她不要激动,松开手。他说:“我不能带你去,但你可以自己去。”
话音刚落,花知感觉周围的热浪仿佛突然化作实体一般,一层一层把自己包裹起来。
“啊”花知惊呼。
可这声音变成了男性的声音,低沉但中气十足。
花知吓了一跳,摸了摸自己的嗓子。触手是稍有些黏腻的冷汗,和无法忽视的喉结。
花知张开手。那双手毫无疑问不属于一个姑娘,修长粗糙,甚至不是一双文士的手。再看衣饰,花知说不上这布料的名称,但摸起来是说不出的清凉舒滑。
“官家醒了,今天路公身体不适,刚刚安排了师傅,去小校场练骑射。”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对着花知说,他佝偻着腰背,低眉顺眼。
花知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人跟她用这种语气说话。她嗖地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摸一摸自己的镯子,却摸了个空。
花知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也不敢拒绝面前这位老人。
“这里是京城吗?”花知迟疑了一下,问道。
“回禀官家”雷公公心里警铃大作,完全猜不到皇帝心里在想什么,只好小心翼翼地答,“这里自然是京城内。”
花知大喜,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状况,但这种回到故乡的感觉很美。
花知说:“我想去十字街…”
花知顿了顿,她突然想到,父亲走后,不仅她们姐妹两个,当时他们经营居住的铺子,应该也被爷爷卖了抵债了。虽然身在京城,但花知却不知道应该去何处寻她的姐姐。更何况,花知被人送到了明州李家,她的姐姐也难说还在不在京城。
雷公公不知道花知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暗自哀叹,他就知道,皇帝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准没好事。
“是,老奴尽快安排。”雷公公答,“请官家先去校场。”
校场?是什么地方?花知收了找姐姐的心思,满脑子里就只剩下疑问了。
花知想,自己好像变成了男人的样子,还到了京城。而且这男人看起来挺有钱的,估计日子过得不错。眼前这个老头姿态回话都及其恭敬,腰弯得比曾官家对老爷还要低几分。
说不定,就要过上好日子咯!花知后知后觉,开始雀跃起来。
从矮榻上蹦下来,随着那老奴走上拱桥。
花知曾经觉得,李家的园子已经是世上最大最美的园子了。第一次到李家的时候,花知才知道园子里面甚至可以有池塘!
可比起脚下的园子,李家的园子可以称得上是穷酸了。光看亭角柱子的基石,这边都要赶上李家的两个大。更不要提精致的拱桥和让人目不暇接的盆栽了。
一路上,花知如同进了仙境一般,一步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每一转眼,撞进视野里的亭台花草都是穷奢极欲地华丽。
当一个光着上身的汉子把马牵过来的时候,花知才明白,这个梦大概不是个美梦。
那汉子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见过官家!”
花知没见过这场面,甚至想要后退一步。
谁想这汉子也没等皇帝回复,自己直起身来,说:“官家请上马!”
旁边的大马十分肥壮,虽然现在花知变高了不少,但那马鞍也差不多到花知肩膀。
那只黑马不耐烦地甩甩尾巴,瞅了花知一眼。
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