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录》白鸟酱

11、御前路

　　谢聆玉站在御前路上，他还是七岁那年来过这里。那年谢元训刚入内阁，正巧新帝那年出生，又逢上元宵，举城庆祝，又有各国使人前来恭贺，从正德门到御前路，全都开放。那时谢家还未搬到楼月街，还住在城中的柳词巷，谢夫人听说有这样的盛事，向谢元训请示了一下，由小厮驾着马车，她带着谢聆玉并几个婆子，吃过晚饭就一路往御前路过来。
　　也是这样的天黑，御前路上游人云集，灯山上采，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人群里头喷火的，耍猴的，吞剑的，吐五色水的，奇术异能，歌舞百戏，样样都有，锣鼓、弦乐、人声，嘈嘈杂杂，十余里外都能听到。更有卖药的、算卦的、猜谜的、变脸的，千奇百怪，乱杀人眼，正德门前用木头盖了一间露台，张灯结彩，彩结栏槛，台上是生旦净末丑，各显神通，咿咿呀呀得唱着，锣鼓琴弦，砰砰乓乓得响着，七岁的谢聆玉，拉着谢夫人的手，站在人群里头，手里拿着母亲给他买的冰糖葫芦，默默地看着。
　　他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什么好坏，别人笑他也跟着笑，别人叫他也跟着叫，见到一个配着武士刀，剃着月代头的人不知为何跪在穿黄袍的老生面前，他也跟着拍手，又悄声问母亲：“他为什么跪着？他为什么是那样的头发？”
　　谢夫人撇着嘴，眼中满是鄙夷，望着那人说道：“哼，倭寇蛮子跪着，还需要理由？”拉着他走出御前路，走到山院门一代，买了些冠梳、珠翠，有替谢聆玉买了一双靴子，给谢元训买了一个镇纸。
　　如今，御前路上只有几盏灯笼微微亮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寒风呜咽，偶尔两三只乌鸦从他头上飞过去。他沿着御前路走进东街，沿着东街走进正德门，竟然没有人拦着，到了正德门，才有人问道：“什么人？”
　　是两个守卫。谢聆玉拿出准备好的银元，递过去，笑道：“我是谢国公的儿子，国公进宫两天了，家里头担心，想过来看看。”
　　那守卫把钱接过去，在手里头掂量了一番，再瞧他一眼，说了一句：“等着吧，我问问去。”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看到那守卫弓腰含胸得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管事的太监，一上来就笑道：“哎呀，原来是谢公子，国公在里头，还要好一会儿呢，上头叫我来请谢公子到里面坐坐。”
　　谢聆玉笑道：“有劳公公了，怎么称呼？”
　　“您就叫我马公公就成。”
　　谢聆玉跟着马公公一起进了正德门，往前走了四五百米，有人拉着两匹马在路口等着，马公公走过去，牵了一匹过来，笑道：“谢公子，往里有些远，您能骑马不？”
　　谢聆玉点点头，那拉马的太监立马弓腰走过来，伏在地上，请谢聆玉踩着他的背上马，谢聆玉有些不习惯，请他起来，走到花坛边上，踩着水泥柱石上了马，马公公笑道：“谢公子不愧是出去念过书的，做派跟那些洋大人倒差不离了。”
　　谢聆玉也不分辨，待马公公上了马，跟着他一起在夜色之下的皇城之中行走，马蹄声哒哒哒得敲在地上，将黑夜衬得更加静谧，偶尔碰到一队侍卫，也是面不改色得骑在马上，立在一边，等他们先过去。
　　行了将近半个小时，来到一处高大的殿门前，马公公踩着之前那人的背下了马，又请谢聆玉下马，笑道：“谢公子，您进去吧。”
　　谢聆玉朝他道了谢，走进殿门，抬头一看，“文心院”，进去一看，是一条宽阔的正道，两边点着宫灯，前面就是正厅，谢聆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而进，只见里头坐着谢元训和一个穿着黄袍的年轻人，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见他进来就停下了。
　　谢元训先是站起来，两眼一瞪，正要说些什么，那年轻人连忙笑道：“国公，这就是令公子？”
　　谢元训忙道：“可不就是他？”又转过来对谢聆玉喝道：“见到陛下还不跪下？”
　　谢聆玉头一次对孟云绮以外的人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觉，他正有些犹豫，那年轻的皇帝却笑着摆摆手，说道：“免了免了，我知道，如今年轻人不兴这些，何况还是留洋回来的博士。”又朝谢聆玉笑道：“我小时候见过你的，记得吗？”
　　明明他比自己小得多，却老成持重的看着自己，笑眯眯得问自己还记不记得，谢聆玉心里头有些滑稽，又有些莫名的悲哀，笑道：“记得的，您七岁登基那年，父亲带我来过。”
　　皇帝笑道：“没错，算起来，也有十三年了，倒跟昨天的事情一样。”又站起身来，对谢元训笑道：“国公，真的不早了，您回去吧。”
　　谢元训站起身来，先是答了一声“是。”忽得跪下来，哽咽道：“您自个儿，多保重。有什么事，就去叫老臣，老臣……”一抽噎，没说得下去。
　　那皇帝眼睛也有点湿，依然笑道：“宫里头这么多人，您还担心我，回去吧，我就不送了。”朝谢聆玉笑了一笑，走出门去。
　　谢元训跪在地上犹不起来，谢聆玉等皇帝走得远了，才去扶老头子，一扶才发现老头子满脸泪痕，老了何止十岁。谢聆玉大概明白发生什么事了，默默无言得立在一旁，等谢元训平复下来，才扶着他离开，到御前路上叫了一辆车，直往楼月街而去。
　　到家都十点了，谢夫人满脸关切得迎上来，见谢元训不愿意说话，又不好问，拿眼睛看谢聆玉，谢聆玉忙冲她摇摇头，谢夫人会意，叫谢明关上大门，服侍谢元训睡下了。

　　第二天，谢聆玉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听到院子里头谢明的声音：“老爷，要摆早饭吗？”
　　谢元训答道：“不用，我就在院子里头走走。”
　　谢聆玉赶紧爬起来，穿好衣服，往窗户外一望，谢元训正佝偻着背，两手背在屁股后头看院子里的老梅花，他这一下突然没事情干，老年人那种龙钟就一下子显现出来了。谢聆玉忙走出去，谢元训仿佛身后长了眼睛，说道：“去给我拿把剪刀过来，我看这一枝倒挺好看的，剪下来插在瓶子里头。”
　　谢聆玉赶紧到屋子里头取了剪刀要去帮他剪，哪知谢元训非把剪刀要过去，要自己剪。谢聆玉看着他抖着手扶着梅花枝，右手上的剪刀颤巍巍得送过去，卡了几次才对得准，剪下来，心里颇不是滋味。
　　谢元训倒毫无察觉，捧着梅花插到瓷瓶里头，才回过身来，看了谢聆玉一眼，问道：“你还不去上班。”
　　谢聆玉不好说担心他，只说明日是元旦，今天想请假在家。谢元训一听，气到胡子都翘起来了，骂道：“我还没有死，暂时用不着你扶灵摔碗，好好上你的班才是正经，专心替邵老板做事，不要想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这样不上进，别人还以为是我谢元训教得不好。”
　　谢聆玉见他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心放下来一半，笑道：“没有不上进，这两天事情不多，所以想着请假在家陪陪爹娘，既然爹这么说，我还是过去吧。”
　　谢元训听这话还有点像样，缓了颜色说道：“我们两个倒不需要你陪，谢明，摆上早饭，让他吃了去上班。”谢明忙下去了。
　　谢聆玉想了一想，还是说道：“爹，我有个朋友，呃，被巡警队盯上了，想换个身份，您知道该怎么办吗？”
　　谢元训瞧了他一眼，忽然想到谢夫人之前跟他提过，谢聆玉好像还跟花子混在一起，当下三尸神暴跳，穿着粗气骂道：“才刚说你，你又不学好，跟个花子混在一起，还回来问这种不要脸的事情？你还学法律的呢，这是犯法你知道不知道？”
　　谢聆玉知道他想岔了，正要辩解，谢夫人听到动静走出来，衣服都没穿好，急道：“怎么一大早的，就骂这些不好听的话，”又去推谢元训：“你看看你，才待家一天，就鸡犬不宁的。”
　　谢元训吹胡子瞪眼道：“你还怪我，你不看看他干的什么事。”挣扎在站起来，往书房里去了。
　　谢夫人回过头来责怪谢聆玉：“你看看你把他气的，好不容易这会儿想不到去书房，这一气，好了，这大半天别想着出来了。你刚才说什么了？”
　　谢聆玉又说了一遍，谢夫人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看看想要多大的，到咱家里找个差不多年纪的，把他的户口拿过去用用，咱就说户口丢了，再补一个，不就行了？”
　　谢聆玉一听，是个办法，笑道：“娘真是太英明了。”又往家里看了一圈，笑道：“娘，就服侍您的那个丫头合适，你帮我跟她要过来吧。”
　　谢夫人楞了一下，问道：“是个女的？”忽然正了脸色，问道：“儿子，你是不是惹事了，要跟哪家姑娘私奔啊？”
　　谢聆玉忽然红了脸，拉着她的手道：“娘，真的是个朋友，没有户口，不好进城。”
　　谢夫人心中一跳：“好么，还不是本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