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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城外野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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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云绮穿着一身黑衣举着蜡烛从墨门里面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破败的大雄宝殿里面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背影有些熟悉。她心中一跳,正要将蜡烛吹灭,那人大约是觉察到火光,转了过来,看到她的时候先是有些疑惑,然后才试探道:“孟姑娘?”
寺外寒风肆虐,吹得窗棂纸哗哗作响,孟云绮手里的烛火闪了一闪,“噗”得一声灭掉了,谢聆玉闻到了蜡烛芯的焦味,还挺好闻。他站在黑暗之中,一动不敢动,怀疑这是一场梦,孟云绮早就被烧死了,他还特地找到那天的报纸看了又看,不会有错的。
良久,他才听到一声叹息,紧接着蜡烛被重新点燃,孟云绮朝他点点头,问候道:“谢先生,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谢聆玉看着她从自己面前走过去,手臂上缠着黑纱,只不过称着黑袄不容易看出来,他心中波涛汹涌,却克制得说道:“那天……我看了那天的报纸……”
“我是如何逃脱的?”孟云绮将蜡烛摆在原本用来放贡品的香案上,猛地转过身来,盯着他笑道:“我那天根本就没在家。”
“可是,报上说你们一家八口全在里面了。”
孟云绮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他们估计弄错了,我一家共十口人。”
谢聆玉看看她,没有再说话,他觉得她像是变了一个人,随即一想,遭此巨变还能这样活着已是不易,他心中替她欢喜,诚恳得说道:“总而言之,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孟云绮听着这话,心里陡得生出一股怒气,眉毛一竖,就要发作,看看谢聆玉满眼真挚,又压下去,只是说道:“我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像是不愿意再谈,接着问道:“谢先生,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谢聆玉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正想着如何弥补,一听这话,连忙回道:“原先我院子里有只乌鸦,天天在的,这两天倒像消失了一般,昨天晚上我又在鹿江大桥上看到成片的乌鸦往这个方向飞,想着我那只乌鸦是不是也来了,就过来看看。出了城门,本来迷路了,又看到一群乌鸦飞过来,我就跟来了。”
孟云绮听完脸色一红,不过在昏黄的烛火之下倒是看不出来,她清清喉咙,低声说道:“那不是乌鸦。”
谢聆玉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孟云绮摇摇头。她此刻的样子欲说还休,倒像是谢聆玉记忆里的那个端庄自持的孟姑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剩下寺外呜呜的寒风和烛心烧起来“噼里啪啦”的声音,谢聆玉有些尴尬,装作扫视周围的模样,说道:“孟姑娘,你这些日子就住在这里?”
孟云绮点点头,说道:“前一阵子回了一趟山西,从山西回来之后就住在这里了。”
谢聆玉奇道:“为什么不进城?”
孟云绮看他一眼道:“我如今已经是个死人了,怎么还进得了城,进了城也不知道往哪里去。”
谢聆玉沉默了一下,挖空心思,又想了一个话题:“你出了事不久,碧落也被盗了,我给宝玉兄写了一封信,他说要过来一趟。”
孟云绮倒是意料之中的样子,点点头,说道:“他跟我联系上了。”看谢聆玉像是被打击到了,垂头丧气的,又补了一句:“碧落的事情,我也没想到,有线索了吗?”
谢聆玉摇摇头,说道:“只听我娘说,一个黑影子。以前听我爹说起大内高手,只是当做猎奇来听的,没想到世上真的有这种人存在。不过,近来报上一连串鸦杀的新闻,总让我觉得有些蹊跷。”他的脑子里想到鸦杀,突然联系上飞到这里的乌鸦,又看看面前坦然的孟云绮,总觉得抓住了什么,试探道:“孟姑娘,你知道鸦杀的事情吗?”
孟云绮摇摇头:“什么是鸦杀?乌鸦杀人?”
谢聆玉笑道:“杀的都是巡警。我看这么多乌鸦往这寺庙周围来,还以为姑娘也知道呢。”
孟云绮笑道:“谢先生说的是笑话?再多的乌鸦往这里飞我也不知道呀,它们不会说人话,我又不会说鸟语。你回去打听打听,这附近以前有个亦庄,还闹过鬼,所以才有这座寺庙的,再加上外面又是一大片榆树林,乌鸦不往这里飞往哪里飞?”
谢聆玉笑道:“原来如此,我以前从未留意过,只怕那些盯着乌鸦的人也像我一样,错想了,找过来。”
孟云绮笑笑:“这个地方,又不是皇宫,来便来吧,你来得,我来得,他们也来得。”
谢聆玉连声说是,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八点,心中舍不得走,又没有理由留下来,只是看一眼孟云绮,问道:“孟姑娘,以后往哪里去?”
孟云绮自嘲得笑笑,说道:“我还有什么以后,不过是先暂居在这里,然后在想办法。”
谢聆玉心中有些怜惜,又不好说什么,想要给钱,又怕难堪,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摸到一个硬硬的四四方方的盒子,想起来是平安夜买的日本货,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来,递给孟云绮,孟云绮不知是何物,接过来一看,是一个精致的白包装盒,上面稀疏画着一些梅花花瓣,翻过来,包装盒上有一行字,写着:“给最爱的你。”她的脸一下子就烧红了。
谢聆玉也有些不自在,想了半天,说道:“这是去商场的时候看到的,梅花香蜜,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想到了你,买了下来。只是没想到……”
孟云绮猜到他要说的话,眼眶都红了,呆在那里,连谢聆玉说要走,下次再看看她都没有听到,只顾自己心酸,等回过神来,谢聆玉早就不在了,她有满腹的话想说,追出去,人都不见了,又红着眼睛回来,看到谢聆玉来时带过来的雨伞,正靠在门边。
孟云绮把雨伞拾起来,坐在烛火之下,仔细端详手里的方盒子,想到她这段时间对谢聆玉的观察,又是喜悦又是悲伤,这才明白他整天去伺候那些梅花的用意。她拆开方盒子,只见里面是个别致的玻璃瓶,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拧开盖儿,又淡淡的馨香,却又冒出一个难题:这梅花香蜜是用来干嘛的?
她拿出碧落,只见碧落的砚池里头多了一汪粘稠凝滞的黑墨,黑墨里头还有跳蚤一般的东西在翻腾,似乎想要破墨而出,可惜,黑墨好似一张顶好的渔网,将它们牢牢锁住,孟云绮笑了一笑,轻轻念道:“碧兮落兮锁厉魂,如兮来兮护众生,时兮运兮尔何幸,嗟兮速兮隐其身!”砚池里面渐渐安静下来,直至没有声息。
她用手指从里面挖出一点墨来,在虚空之中划了一只鸟,那只鸟瞬间就活起来,看起来不过乌鸦大小,全身漆黑,扑棱着翅膀围着她转悠,她轻轻说了一句:“去吧。”那鸟就掀起翅膀,往东北方飞去。孟云绮站在寺门口的台阶上看它飞得远了,才走进宝殿,又用墨划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那长方形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变成一扇黑乎乎的门,孟云绮将碧落收起来,带着梅花香蜜和雨伞,走进去,那门便消失了。
谢聆玉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到家的时候九点了,他推开大门,听到“呱呀”一声,老榆树上的那只乌鸦又回来了,他走到榆树下面,仰起脖子,去看那只鸟,还是小小的一团,颤巍巍得站在树枝上,似乎也在看他,谢聆玉心中欢喜,笑眯眯得冲它说了一句:“你也回来了?”
那鸟破天荒得“呱呀”一声,像是应答他一般,又从树枝上飞下来,在他头顶盘旋了一会儿,停在他的肩头,拿脑袋去蹭他的脖子,谢聆玉一动不敢动,等它蹭完飞起来,重新落到树枝上,才哼着曲儿走进了屋,当晚,高兴得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照旧起晚了,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洗漱一番,骑着自行车赶到远洋船厂,李正道和孙静雨已经到了,见他迟到,李正道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孙静雨倒是很客气,笑问他感冒如何了,听他说起话来,还是鼻子嗡嗡的,笑道:“你不应该过来的,这里又没有什么事,在家再休息一天也没关系。”
谢聆玉笑道:“在家一个人躺着也没有意思,光睡觉又睡不着,还不如过来同你们说说话。”
孙静雨笑道:“那倒是真的,你不来,我们李先生倒也没意思的,我不像你们男人,对那些新闻没有兴趣,没人去接他的话。”
李正道连忙说道:“孙小姐,这是什么话,你是顶贤良的,这些社会新闻就应该置之不理,不是我说,如今像孙小姐这样的已经不多了,昨天新闻上还有个女的,就因为老公惹上妓女闹着离婚,还登报了!这样男人的面子往哪里搁?照我说,这过去三妻四妾的多了去了,也没见多少女人闹成这个样子,太不体面。”
谢聆玉笑道:“我倒觉得没有什么,国外有个婚姻法……”
李正道忙摆手,嚷道:“你别跟我说国外,你就说说美国,才有多少年,什么东西对的,什么东西不对,他们哪里知道,天天这个法那个法得糊弄人呢。要我说,男人嘛,有钱出去浪,无可厚非,女人嘛,管好自己就行了。”
谢聆玉微微笑,不再说话,孙静雨倒像是赞同似的点点头,说道:“可不是如此,若是男的各个能守住自己的裤腰带,那些窑子拿什么赚钱,窑子里的姐儿倒要哭死了。”想了一想,又问道:“唉,你说那些去卖的女的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李正道笑道:“这我哪知道,不过看着倒像是愿意的,说不定暗爽呢。”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如今这些女的啊,厉害着呢,我家隔壁住着一个侍郎,肚圆腰粗的,看上去满脑肥肠,姑娘都嫁人了,不知道从哪里刮了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狐媚子得很,天天挽着他的胳膊进出,你说说看,现在的小姑娘,唉,世风日下。”又去推谢聆玉,不怀好意得说道:“诶,谢先生,我听说如今宫里头的官大都是这样,您父亲谢国公……”他自以为是得截了话题。
谢聆玉不动声色得看他一眼,又瞥见孙静雨丢开手中的书一门心思看热闹,笑道:“家父没有给我说过,不过,我倒听说过一个胖胖的杜侍郎,住在你家附近,他有个小女儿,娇宠得很,十六七岁,进出都要带着。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说法?这样中伤朝廷命官,还是要追究一下的。”
李正道白了脸,连连说道:“哎呀,不过是猜测的,原来是女儿啊,这都能上升到中伤朝廷命官了?不愧是官场子弟,说话一套套的,一下子就扣个大帽子,吓得我等屁民都不敢说话了。”
谢聆玉笑道:“好话歹话都给你说了,还说我说话一套套的。”
李正道讪着脸回到位子上,半天没说话,就连中午吃饭的时候都没有喊谢聆玉,只撺掇着孙静雨走,孙静雨倒是过来喊谢聆玉了,谢聆玉请他们先去,说是刚吃完了药,要等会儿才能吃午饭。
下午三点谢聆玉就说身体不舒服,提前回去了。他并没有回永昌泾路上的小院子,而是骑着车上了鹿江大桥,过了戒严之后,下了桥由启园街拐到城中大道,沿着城中大道骑了将近一小时,进了八达街,由八达街进了北街,再到楼月街。
到了门口,谢明听到动静迎了出来,见到是他十分高兴,往里面喊道:“夫人,是先生回来了。”接过他的自行车推进院子,又问:“您吃过晚饭没有?”
谢聆玉把围巾帽子摘下来,递给小丫头,说道:“还没有呢,夫人吃过没?”
谢明笑道:“那您回来的正好,饭刚摆好。”
谢聆玉走进屋里,谢夫人笑眯眯得坐着,笑道:“你是闻着饭香回来的?”
谢聆玉笑眯眯得坐在她旁边,拿起筷子,谢夫人有些惊奇,问道:“今天这样高兴?”
谢聆玉笑道:“回来还不高兴啊,父亲呢?”
谢夫人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昨天一整夜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送个信儿,这段时间都这样好几次了,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着急,没个数。”见谢聆玉把筷子搁下了,又劝道:“你吃你的,我不好对别人说,你一回来我就舒心了。”见谢明站在一旁服侍,笑道:“你先下去吧。”见谢明走开了,才低下声音说道:“你父亲怕是到头了。”
谢聆玉吃了一惊,连忙说道:“娘,你这话可不能乱说。”
谢夫人眼含热泪,拉住他说道:“我何曾不知道话不能乱说,你是不知道,如今宫里的那位,自身都难保了,你父亲还不想着急流勇退,非要一头往棺材里走。”
谢聆玉奇道:“前儿还听说好好的,如今宫里不是在和外头的工商业合作吗?不是父亲亲自促成的合作?”
谢夫人泪如雨下,抽噎道:“可不就是这件事!你看到和外面合作了,日本人能看不到?其他人看不到?如今各方虎视眈眈,要宫里的那位表态,绝不会和外面合作。”
谢聆玉皱紧了眉头,谢夫人终于掌不住,哭出声来:“表态,怎么表态?不就是把你父亲推出去。我早就说了,该退就退,偏不听,说是放不下,看着小皇帝长大的,丢不开手,如今惹下这么大的祸,你父亲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伸出手来摸谢聆玉的脸,哭道:“只是你还没有成家,我放不下啊!”
谢聆玉想了一想,一面安慰她,一面说道:“我看未必是把父亲推出去,若是存了这个心,就不会把父亲叫到宫里去。娘,你先不要担心,先吃饭,我去宫里头看看。”
谢夫人起先六神无主,把所有事情都往怀里想,怎么想都没有退路,所以才情绪崩溃,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道理,睁着一双泪眼,说道:“真像你说的那样,哪怕舍了咱家这些富贵,我也心甘情愿,只要我们一家团团圆圆的。”
谢聆玉点点头,也不吃饭了,走到院子里,去推自行车,谢明忙问道:“先生,才回来的,又要出去?”
谢聆玉想了一想,决定不骑自行车,对谢明说道:“你去给我叫辆轿车,我去宫里一趟。”
谢明说道:“宫里哪能说进去就进去的?”还是去外面叫车了。谢聆玉坐在院子里,看看自己的衣服,又回房间换了一身棉袍,大约一刻钟的样子,谢明回来了,说车到街口了,请谢聆玉过去。
谢聆玉上了车,司机笑道:“先生,是去宫里?车只能开到御前路,我只能送您到那儿。”
谢聆玉点点头,说道:“没关系,就送到那儿吧。”
司机“哎”得一声答应了,拉手柄,发动汽车,谢聆玉把头靠在后座上,闭起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