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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忆—动情 ...

  •   她被刘宋使臣侮辱的那夜,他站在窗外听到她无助的呼救,强自压下心底愈来愈浓的惶恐。
      他像是在与另一个自己做斗争,心底的声音疯狂地叫嚣着:救她,快去救她!明明那么的急切,明明那样的担心,明明心中升腾起那样嗜血的欲望,想要将屋里那个对她上下其手的男人碎尸万段。
      可他面上仍不动声色。
      他想要与自己赌一把,赌自己还仍然是那个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南安王。
      可是一窗之隔她凄厉地哭喊犹如一把尖刀,一下一下,戳在他的心口,戳断了他最后的冷静。
      他避无可避,一刀毙命。
      而就在他攥紧手中剑,想要破窗而入的那一刻,那道飞奔而入的月白身影猛地遏制了他欲抬的脚步,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纱,他就那样看着那个俊朗丰姿的男子,他的侄儿,用一把尖刀果断地取了那使臣的性命,将惊恐的她紧紧拥在怀里。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眼睛仍紧紧的盯着她,对着一旁默不作声地承安开口,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回去吧。”
      而后他悄悄潜回刚刚与那使臣对饮的屋子,按着盘被狼藉的小几缓缓坐下,窗外夜色沉沉,秋蝉鸣叫,他深深将头低下去,终于忍不住苦笑。
      他好像,赌输了啊。

      一夜马车奔波,好不容易停下来休息,他强忍着疲累下马,便看到她的贴身侍女钻出了马车四下张望寻找,他心下疑惑,快步朝她走去。
      “你下车干什么?”
      “奴婢在找高阳王殿下。”
      他说不清那一刻自己是什么心情,有着意料之中的了然于难以言说的失望。所以他冷声开口:“不用找了。他走了。”
      车内的女子闻言撩开窗帘探头寻找,眼中是分明的焦急和担心,他仿佛是知晓她下一步的动作,大步跳上马车,刷的撩开门帘。
      看到他,她劈头就问:“我要去找拓跋浚,他在哪里?”
      明明是那样惊险的逃命,明明她是刚刚从昨夜虎口逃生,明明...他才是那个此刻与她生死相系的人。
      可在这样的时刻,她心心念念的,仍是那个人的安危。
      于是他恶声恶气的开口:“我怎么知道。”
      她不由得气结,秀眉紧蹙与他争辩,他还来不及与她说明其中利害关系,大批的宋兵就已冷不防的追了上来,一时间冷箭横飞,惨叫连连。
      他下意识地一把放下了手中撩起的马车帘,将她严严实实地遮挡在车中。而下一秒就按紧了腰间的佩剑,从车辕上一跃而下。多年来从冷酷战场中磨砺出的本能在那一刻支配了他,手起剑落间,不过片刻,三名妄图冲向马车的宋兵就已横死在他的剑下。
      宝剑饮血,杀伐的快感充斥着他的身体,然而下一秒他便从余光中瞥见她闻声而出的纤挑身影,生生的将尘迷在鲜血中的心神拉回到她身边。
      他那一瞬间想到的竟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担忧难以护她周全。
      耳边厮杀声四起,他却再也无心恋战。心念陡转间,他转头看到不到百步处自己的战马,马是良驹,跟随他出生入死多次,此刻不仅毫无惊慌,反而兴奋的打着响鼻。
      他微眯了眯双眼,突然甩掉手中的剑鞘大步向马处奔去,身姿矫健,犹如蓄势已久终于出击的猎豹,有着锋芒毕露的爪牙与令人胆寒的气势。离着骏马仍有几步的距离,他一个纵身便跃上马背,握紧缰绳,一个呼哨策马向她奔去。
      她仍侧身站在车轼之上,及至跟前,他长臂一伸,勾住她腰间绣纹精致的腰带猛然将她揽到了自己怀中。女子的腰肢纤细,他单手便可以轻松的箍住,入手的温软触感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猝不及防间后背便被流矢射中,他闷哼一声,却不发一言,只是无声的紧了紧自己的怀抱,将她严严密密的护在自己的身前。
      她的面前是杂木丛生,身后是追兵凶恶,可她倚着身后男人坚硬的怀抱,狂跳的心忽然就慢慢安定了下来。

      --------------

      多年之后仍有幸存的刘宋士兵在垂垂暮年偶然忆起那一次偷袭,奇异的是无人再记得那日的血腥和惊险,他们只记得长辫高束,窄袖胡服的鲜卑王爷持剑跃马,抱着素衣广袖,貌美无双的和亲公主共乘一骑穿过兵戈相接。
      男人的刚强冷厉与女子的柔韧纤细结合得如此和谐,仿佛他们不是在逃亡,而是本该就这样一起策马走过山长水阔,红尘茫茫。

      背上的伤其实并不深,只是刚刚他在情急之下徒手拔出了箭身,加之一路的马背颠簸,伤口已经撕裂得血肉模糊。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可他却不能倒下,怀里的人那么柔弱,还等着他去保护。
      他在一户破旧的农户门前停下,忍着阵阵晕眩跳下马,尽管背上的伤连着手臂都疼的麻木,他还是费力地举起双臂小心翼翼的托着她的腰将她抱下了马。彼时他已然体力不支,放下她后一个踉跄便要摔倒在地,而身侧的女子下意识的伸出手,扶住男人坚实的臂膀,她的手那样纤弱,却又那样有力,眉目疲惫的男人忽然就安下心来,卸了所有的戒备,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身上。
      危机中的温情并没有消磨他的警觉,他强忍着不适嘱咐她:
      “快将马赶跑。”
      她闻言心下了然,急忙用一只手轻拍马背,将马远远赶跑,而另一只手仍紧紧的搀着那个因疼痛而站立不稳的男人。
      马踏轻尘,带起片片落叶。她回身扶着以剑拄地的男子,一脚深一脚浅的向着破败的农户走去。

      --------------

      泥土旧抷房,是久未有人住过的的破旧与暗沉。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藏身之所,他心下判断。
      然而院外脚步纷沓,穷追不舍的宋兵已然近在眼前。千钧一发之时,她却在已经腐朽的立柜之后发现了一间小小的黑暗的斗室,不由得喜从心生,急忙转头唤他。
      他从立柜与墙壁狭小的缝隙中看到那件黑暗的屋子愣了一下,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惊慌攫住了他的心神。他正欲拒绝,便听到大门外宋兵寻到血迹的呼喊。
      他瞳孔猛然一紧,终于咬紧牙关几步钻进了那间小小的暗室,而就在她将将推回立柜挡住洞口的下一秒,手持弯刀的刘宋士兵便破门而入。
      遇敌反而不惊的女子镇定地半跪在隐蔽的洞口屏住呼吸观察屋内宋兵的一举一动,可他却已无暇顾及她的举动。被黑暗笼罩的那一瞬间,莫名的恐惧笼罩了他,他在刹那间回到了儿时那段悲惨而暗无天日的岁月,骤失母妃的伤痛,继母虐待的悲愤,被关暗室的无助与惊恐,一件一件地压在他身上,压的他不能呼吸,他颤抖着身子,一遍又一遍的呢喃,带着细微的哽咽与压制不住的哭腔。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这一刻他忘了自己已是大魏高贵俊厉的年轻王爷,是战场上杀戮成性的常胜将军,他只记得十岁那年那个无助而又惊恐的小男孩,在威严无情的皇权中一瞬间失去了所有,从天之骄子碾落成尘。
      除了伤痛,他一无所有。
      圣贤说:善恶有报。
      我从未做过错事,为何命运如此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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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忍无可忍中想要破门而出,却在墙壁间隙宋军弯刀的反光中生生遏住了脚步。身子疯狂的痉挛,他在无路可逃中撞到角落里搁置旧物的废弃木架,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唯一的浮木,他跪在地上死死抱着落满灰尘的破旧木架,颤抖着蜷缩起身子。
      他在令人生怖的一片混沌中无望的祈求:救救他,谁能来救救他。
      他愿给予那人所有,只求能将他救赎出这无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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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惚间他忽然感觉到一双手温柔的按在他的双肩上,带着轻柔的力度反反复复地抚过他颤抖的双肩,那温暖奇异的让他安定了下来。他微微地转过头去看,那双手骨节纤细,肢理分明,有着小巧精致的圆润指甲,在昏暗无光,尘土遍布的小小密室中有着如玉般莹润的光泽。
      他的眼光顺着那双手一点点的上移,看到女子熟悉的面容。她微微偏着头看向门口,眼中是临危不惧的镇定与果敢。他从不知道她这样美,眉如远山,睫若蝶翼,耳边细细的鬓发顺帖的搭在她的脸上,那么清秀,让他想起春园里含露待放的芍药。
      她轻软的呼吸静静的响在他耳旁,他想,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素衣广袖,长发齐腰的女子就那样猝不及防的闯到了他的心里,自此他一生也未能将她忘记。

      你救过我,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她站在床前,静静的望着这个即使在昏睡中也依然紧皱眉心的男人,他有着冷硬凌厉的面孔,可睡着的样子却如此的无害而单纯,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轻轻皱着眉头,低低的呢喃:“母妃。”
      她没有说话,可是心底却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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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午后微明的阳光中醒来,背上的伤仍隐隐作痛,却有着奇异的药草的凉爽的舒适感,他略带疑惑地抬头,却正对上她担忧的眼,那么清澈,是不加掩饰的关心。
      你醒了?
      他轻轻地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她看到如此,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了下来,随即轻轻拿起桌上小巧的药瓶递给他,温声道:“把药吃了。”
      他闻言抬头,却不期然看到她持药的手心中深而长的伤口,心头猛然一紧,心疼夹杂着些许恼怒一点点浸上心头,他强忍着虚弱开口:“你的手怎么了?”
      刚刚上山采药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
      是为了给他采药么?他心下微微一动。忽然就涌上来深切的欢喜,那么汹涌,他几乎都为这样的自己感到不齿。
      他看着她的手,许是耽搁的久了,伤口边缘都已经微微发黑,他强忍下无名而起的怒火,冷冷地开口,带着些许责怪的意味,语气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心。
      疼吗。
      她显然不欲与他再进行这样的对话,于是冷冷的将手向前递了递:“吃了它。”
      言简意赅,一如她对他的冷漠态度。
      他想起平城时她对浚儿看似无情实则亲密的种种,突然就从心底翻腾起一股醋意,他紧紧的绷着脸,却不去拿药,反而梗着脖子转过头去,别扭的像是在与谁置气的孩子。
      拿开我不要。
      身前的女子实在是不解他这副冷冷的模样,她心下细思一番,忽然了然,福至心灵地开口:“我也不需要你记我这个人情。”
      他竟以为自己是怕欠她的恩情么?他又好气又好笑,正欲开口,却猛然拉动了背上的伤口,疼的他不由得微微皱眉,只好悻悻地接过药,咬开瓶塞,一仰头将药咽了下去。

      -

      见他终于肯吃下药,她终于略略放下心来。抬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她对着虚弱地倚在窗棂上的男人轻声开口:“我去找点吃的。”
      话还未落地,看起来无比虚弱的男人竟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那样强劲的力度,拉得她小臂生疼,她吓了一跳,惊慌欲躲,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男人坚硬的手心。
      不要走。
      我伤的很重,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请你不要走。
      仿佛是看破她心中所想,男人急切地想她保证,带着手足无措的的意味。许是刚刚的挣扎拉动了他的伤口,男人一贯冷硬的面容有些扭曲紧绷,尽管痛的那样紧了,他却仍然不愿放手,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眼中是隐隐的惊慌与乞求。
      她忽然就想起暗室中他颤抖到蜷缩的身子,想起刚刚他在昏睡中那样不安而又无助的呢喃,渐渐就停止了挣扎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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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重难捱的那夜,他倚在斑驳的旧墙边睡得极不安稳,噩梦缠身,他想逃却觉得身重如铁,眉宇间是分明的痛苦。
      恍惚间他感到那一夜一直有一双手,轻柔的,一遍又一遍,抚过他眉间的褶皱,那么温暖,让他放心的堕入无边的黑暗。

      -

      清晨的风带着和煦的温度,他缓缓睁开眼睛,感到从未有过的清爽和舒适,他微微抬手想掐一掐自己的眉心,却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女子微蜷的手安静的躺在他的手心,他可以感受到她柔软而真实的触感。明媚的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棂轻轻地照在手上,让她看起来白的近乎透明,他不由得想起江南的冰裂纹玉胎瓷瓶,那样的无暇而又易碎,让人心生怜惜。他甚至不敢弯起手指,他怕他一攥紧,她就会消失在他的掌心。
      疲惫的女子闭着眼静静地偏头倚在门框上,她早已换下了繁复的婚服,而素白衣裙的质地是上好的蜀缎,衣领袖口处密密的绣着绯色的如意同心纹,在阳光中闪着微微的柔光。他在细尘飞舞中看到她不设防的安静睡颜,那么无害而纯净,温顺的犹如一只睡着了的小猫。他握着她的手,听到她熟悉的轻柔呼吸,忽然就感到岁月如旧,莫不静好。
      和煦晨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温软微风推递着她清浅的冷香,贪恋在他心底迅速地扎根生长,肆意成一片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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