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时春》快雨端宜

15、番外二——谁执笔为你绘丹青

　　番外二——谁执笔为你绘丹青
　　村里人都说那人是个怪人。
　　他大概是十年前搬来这个村子的，一人一剑一马，在山脚下拾缀起几间屋子，又围起一个小小的院落，便算是一个家。
　　他并不长在这里住时常几个月都不见人影，因而也与村中的人们不是很熟。大概在他搬来的第三个年头，村里来了一对儿夫妇，说是寻亲，及至见了那人，那丈夫激动的声音都打了颤，唤那人“少爷”，那人很高兴，絮絮地叙了话，而后两人便也在此定居了下来。
　　有人曾向他们打听男子的身世，两人只道那人是他们的少爷，自小喜好游历，厌烦俗尘杂事，平日里四处寻觅风俗人情，在此处，便算是个别院。再问些别的，两人俱是不答。
　　日子久了，人们便也就慢慢淡了心思。
　　近几年他倒是在这里住得久了，看起来是身体不大好的样子，村里的老人有时会叫自家的孩子送点草药过去，男子总是微笑，收下后会给孩子拿些城中的时兴小物，哄着开心，一来二去，倒是熟络起来。

　　这天正到了饭点，忙着在门前晒东西的李大婶远远地看见男子从外面走来，连忙挥手招呼他过来，想着要为他给自家小孙子的新鲜物件儿道个谢。
　　她很是喜欢这个长得俊又没有娇贵之气的年轻人，他在她面前停下来，温和的朝她问了声好，说是不当谢，李大娘不肯依，非要进屋给他拿些今早刚刚摘下的新鲜小菜。
　　院里的年轻媳妇同小姑叽叽喳喳说这些什么，他们这儿尽管是村子，却也是落在平城脚下，少不得茶余饭后的谈资。那日她们正说到城中盛传的当今皇后李氏数载盛宠不绝，终于喜得麟儿。
　　“哎，我那日进城，刚好看到皇后娘娘归府省亲，那气派真是了不得，我只敢偷眼打量了一下，难怪是皇后，漂亮的很，我听村南林秀才说有一个词叫惊...惊为天人，像天仙一样漂亮！”
　　一旁的小姑接上话茬，“可不是，我听说当今圣上极其宠爱皇后，这次得了皇子，怕是要大赦天下呢。”

　　李大娘出来的时候瞧见男子的脸唬了一跳，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脸色竟白得吓人，她有些担心，男子勉强笑了笑，摆摆手道，“不碍事。”便转身离去，像是忽然失了魂魄。
　　他的背影摇摇晃晃，让她无端想起年节时村口摆起的提线人偶，可是没有那样喜庆的颜色，只有一具空空的皮囊。
　　到底是不放心，她叫来一旁玩泥巴的小孙子，打发他去瞧一瞧，小孩子跑出家门的时候，自家媳妇儿又在身后嘱咐了一声，说是若要方便，便叫男子替她写封家书，告诉当兵的男人，家里一切安好。

　　小孩子心□□闹，一路跑跑跳跳，走走停停，花了小半个时辰，及至到那宅小院时，男子正在院中独坐，面前摆着笔墨纸砚，他却只是坐着，像是出了神。
　　孩子说清了来意，又挠了挠头，才想起娘亲嘱咐他的话，“大哥哥，娘亲说想要让你写一封信给爹爹，说家里一切安好。”
　　男子怔了怔。
　　他落在案下的手颤了颤，转头去看面前的孩子，半晌，忽然一笑，“我不会写字。”
　　孩子一愣，继而一脸义愤填膺的指责，“大哥哥你骗人，我从前明明看到你写过...写过...”支吾了半天，突然瞟到了案上的泛黄书页，眼睛亮了一亮，“就是这个！”
　　他随着孩子的手指去看。那是本《黄帝内经》。
　　起风了，书页哗啦啦地掀开来，漫天忽然飘起雪花般的柳絮。
　　未央柳絮因风起。
　　那柳絮飘飘扬扬，飞过灼灼挑花，飞过依依杨柳，飞过殿阙深深的魏宫，与炊烟渐升的村庄。
　　飞的他满眼是泪。
　　他俯下身子摸摸孩子的头，努力扯起一个笑，“大哥哥没有骗你。大哥哥是真的不会...再写字了。”孩子的眼睛干净又懵懂，他不忍心再看，按着桌沿站起身，慢慢的向屋内走去。
　　只剩下小小的孩子站在院中望着他的背影，呆呆地，突然觉得很难过。他觉得大哥哥的背影看起来很孤单，微微佝偻着，时而传来几声低咳，让他想起村口上了年岁的老爷爷。
　　可是真奇怪，他明明...那么年轻啊。

　　风扬起时繁花落尽
　　谁执笔为你绘丹青
　　月下独影泪湿青衣
　　流水不负一世深情
　　眼前模糊一片，他仿佛依稀看到了那个眉目俏丽的女子，偌大的温暖殿中，一架书案，一盏烛灯，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她笑得那么开心，偷偷的瞟他，被他发现了，额角不轻不重的顶过去，她撞得眼里噙了泪，却像个小孩子似的笑出声来。
　　那时她与他都那么年轻，有那么多的快乐，满的像是要溢出来。
　　如今老了。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身后传来孩子蹦蹦跳跳离去的声音，他的身子顿在那里，听着风扬起书页的声音，顺着门框慢慢滑坐，眼泪落了下来。
　　他少时被太祖皇帝亲自教导，不知写坏了多少毛笔，用掉了多少上好生宣，才终于习得了一手好字，描得一笔俏丹青。
　　清风带远了低低的哽咽。
　　却从此，再也握不得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