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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卢征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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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璎篇--------------------------------------
初十五是热闹而繁杂的一天。
妃嫔娘娘们,各宫的女官持引执事嬷嬷们,亲王和妃子们,皇室子弟,有封号的侯爵显贵命妇小姐们,还有朝中大臣。整个宜畅园被挤得满满当当。
耳边充斥着叮叮当当作响的各种饰品,鼻尖环绕着浓郁熏人的芳香。以真丝薄锦织绣的鲜妍的服饰,以珍珠丝络打造的精巧的顶戴,以玛瑙琥珀穿系的名贵的腕镯,以翠玉玳瑁敲磨的簪子,在熹微的日光下泛着晶莹的光芒,偶然一丝丝炫目的光芒闪过,迷晃着人的眼睛。
不断有人来报某某已到,而我只是一遍遍在脑海里过大典的每一项需要注意的事项。
我从卯时起就一直在忙个不停,仔细检查大礼服的每一个细节,连边边角角都照顾到了;朝冠的每一颗珠子的稳定;腰带的绣线密纹,垂下来的绶带的重叠右旋式卐字花纹;六根鲲式礼簪,每一根的雕刻精细程度;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今日加冕典礼上即将要呈现的祭文。
事必躬亲,一遍又一遍的核对。茨儿和淑伦都已经无可奈何的看着我,站在旁边不打算再援手了。我不理她们,这次加冕,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漏,而为此抱憾。
午时不到,我便已整整齐齐的站在宜畅园的大典会场前,可以听见里面叽叽喳喳的喧哗声,一片虚虚实实的请安慰问声。
倾水上的钟楼敲响了,十一下之后,是典仪官拖长了声调的高亢的嗓音:“巳……时……已到……”
罄钟清脆的响声响起来,远处飘来幽幽的芋声,夹杂着一缕缕的古琴。
明黄色的曲盖在前边引路,我手执二十八星宿雀羽令,宽大的衣襟垂在地上,缓步走上场地中央的朱红地毯,我含笑注视着前方,之前的紧张不安全都不见了,我只知道这一刻,我稳稳的向前行进,随着悠扬的奏乐声。
穿行过长长的两侧座椅。左侧是皇亲贵胄,右侧是朝廷重臣。目光随着我脚步的移动,角度一点点转过。
一直到皇帝坐席的玉阶下,后侧是内宫后妃和执掌女官。仁宗右侧略微靠后一点的是一方垂帘,祖姑姑就端坐在后方。
曲盖立在一旁,我缓缓站定。
张昀从我身后走上前,呈上明黄色的锦匣,小太监匆忙跑下来接过,恭恭敬敬的呈在仁宗手边。仁宗掀开匣盖,取出已用九龙彩缎镶边好的祭文,交给鸿胪寺卿。
“庆帝初为人臣,然先朝暴政,国运不济,百姓劳苦,民不聊生,帝悯危世苍生,乃起。自武帝一统中原,天授实权……然仁宗以仁义治朝,以胸襟容人,国运昌盛,后世之羡赞不可量也。”
清凛的声音在整个宜畅园上空,昭示着我的才华。我依旧含着笑,垂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面前的玉阶。内心异常平静。
最后一个字自鸿胪寺卿口中缓缓吐出,余音环绕。过了许久,才听见仁宗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上方传来:“庆帝始建天羿,天命之才,天授之权,万代不敢忘也。功业之伟不可言语形容。朕虽立世,然不可与之同日。”言下甚是神往。
仁宗又怎能与庆帝相较呢?庆帝实为人君,不以阿谀为喜,不以斥责为怒,为人平易亲和,任用贤良,庆帝在位时,竟无结党营私之人,光是这一点,仁宗就不能比。如今朝中派系复杂,盘根纠结,但是真有官吏触怒仁宗或是遭到弹劾,却无人能救,也没几个人敢救。仁宗不听大臣之言,性子急躁,朝中无故遭贬谪者,人数众多,不过好在仁宗每年选拔为官的贤良之人也多,多少弥补了一点。
这么想很是不应该,我正了正颜色,躬身一拜,道:“庆帝创业,后世之君无可比拟。然其后诸君之辛劳,宽厚爱民,基业稳固,国运昌盛。非有帝而不得。”
仁宗抚掌大笑,道:“朕为庆帝固守这江山。”
我再拜,正色道:“陛下是为天羿,是为万千子民。”
过了良久,仁宗缓缓的说:“此言胜矣。”又朗声道:“众位爱卿,郁氏倾世之才诸位都已领教。自孝敬16年以来,我朝太傅之位无人得以胜任。今日大典,授封傅相,各位,以为如何?”
安静至极。
随后,纷纷咋咋的议论声响起。
“皇上,太傅一职需学识渊博……”
“皇上,太傅关系重大,还请慎重啊。”
“皇上……”
我皱了皱眉,多半是说我年幼,无此才华的话语。
“皇上,微臣也以为郁氏年齿尚幼,恐无法担此重责。”一身紫绸朝服,补子上绣着豹子,长发高高竖起,仅以一根墨绿色绸带紧绑,正是九卿之一,大理寺卿卢征柯。他起身长揖,站在我右侧前方半步远的位置。说道。
我没有抬头,仍是垂着眼,凝视着前面的玉阶。
喧嚣之声立刻止了。有人啧啧的称赞了两声,毕竟是皇上的圣意,这个时候还敢站出来反对。
一个人突然从左侧站起,皇太子急急地说道:“父皇,瞬儿以准太傅行使职权,不曾有偏差,理应当……”
“舟敬,你不任傅相,不知其中。”仁宗打断了皇太子的话。颇不耐烦。
我微微的清了清嗓子,道:“卢相可知莫子舒?”
他转过身,仍是躬身对着我,缓缓道:“知得。”
我再问:“那卢大人以为子舒子如何?”
他略微思索了一番,道:“微臣以为,夫子品行刚烈不阿,志趣相投者同道为谋,直言相谏。后遇帝,亦不改其志。老迈之年,仍不忘其所应之事,亲执笔书《庆帝传》,此真挚,后世不可名也。夫子之才令人惊羡,辞赋文藻,随口而至,文不加点,须臾而作。只此一道,无人能及。”
我颔首,道:“公元971年,慕容世家反赵国,自立政权,赵兵部侍郎、内将军废安帝立鸣帝,主和不战,满朝文武愤而反对,太傅褚世勋不言语,一味钻心于著作之中,只行使太傅记载职责,不过问朝政之事。8年后赵亡。褚世勋著有列国列传,文采过人,不言而喻。虽有事,后世仍以夫子敬称,位为大儒。卢大人以为如何?”
他明显一怔,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慢慢思索着回答:“世勋子虽不进言,致使赵亡,但文采斐然,所著学说后世受益匪浅。子舒子为庆帝臣,先也不曾称庆帝为王,于我朝,是大不敬。然其文章风骨,绝世文采,当得起夫子之称。”
卢征柯一拜,道:“微臣不明此问,微臣以夫子相称,称的是其渊博学识。”
我微微一笑,“我敬的,是夫子的学识”,这句话飘飘的从耳边拂过。我笑着说:“以才华敬人,不论出生,不论年岁,不论地位。是以有学者相敬,夫子之称。纵是这太傅之职,若有渊源学识而担负得起,何以以岁数相较呢?”
卢征柯略一思索,转身向仁宗长揖,道:“皇上圣明,臣愚钝。”又向我一拜,退回九卿之列。
我楞了一下,还以为他至少会反驳几句,没料到这么轻易便放弃了。
“皇上,郁氏之才虽可谓倾世,但是,臣以为,太傅之职,关系重大,上传圣上旨意记载宫闱事迹,下了解臣子心意体察民风民情,不仅要文采卓绝,更需处理政事经验,况身为太傅,大事繁多,当临危不乱。此一条,非老臣不能胜任。”我的心绪还没有调整过来,右相顾携一缓缓起立,这么说道。
的确,我虽有才,但是于太傅之职,只编纂典籍时稍稍有些作用。正直、卓尔不群、直言善辩、敢于进谏,种种品质,于太傅不在话下。而我不曾辩论过。更何况论经验,我却没有丝毫。祭典大事、崩丧嫁娶、外族觐见、使者出访,遇大场面而心下不惧,行事得体大方,交谈应对自如,这些,是书本上所学习不到的,非经历过大事者不行。太傅更是需要统领九卿,为官经验亦不能缺少。更何况,我才九岁,读了不过四五年书,就算有才,又能卓越到什么地步呢?
我心里叹了口气,这正是我的弱点,无话可说。可是心下又忍不住想:“要不是你这个右相没事干老反对皇上意见,怎么会搞得皇上恨透了谏官,非要把我推到这个位子上来呢?这时候还大义凛然站在那里反对。真是讨厌的老东西”
“皇上。”右侧齐齐站起五人,太常寺卿严仲绪、大仆寺卿李喻、光禄寺卿左靖涵、苑马寺卿张鹤禾、尚保寺卿尉迟穗,九卿中的五人。而大理寺卿卢征柯已然公然反对过,这一次并未站起,只默默的坐着。
此刻,这焦急的一声,便是在催促皇上修改圣意了。
我手指用力,紧紧握住雀羽令,细密的金属质骨架陷入手掌中。我愕然抬头,仁宗却并不说话,也不望向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左手掌心朝上,食指微曲,轻轻扣着龙椅的扶手。
环佩之声叮当响起,在这安静的环境下显得很突兀。我移了视线,看见侍女高执的轻纱帘帐摆动了两下,又归于平静。透过帘上的刺绣,依稀可见祖姑姑身体前倾,似乎很是焦急。
“后宫不问朝政”,我脑海里很快的闪过这么一句话。
我望了望仁宗低垂的脸,心里笑了笑,不管朝臣如何反对,最后总是要加封的,如果这次从了九卿的意愿,以后再要晋我为傅相就不能够了。仁宗自然不愿意封一个敢于直言相谏的执拗之人。
我松了松手,踏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太傅之职于朝政关系重大,瞬瑛虽有才,但不曾历经政事,恐有疏漏,望陛下三思。”
少卿,仁宗长长舒了一口气,道:“郁氏瞬璎,年虽幼,灼灼其才,已惊羡世人。今晋其为太傅,酌张昀佐其右。钦此。”
右相急急道:“皇上,此不可,臣……”
仁宗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瞬儿文采卓绝,天资斐然,至于大事,只需多经历几次便可。”
一句“瞬儿”,便是表明了并非将我当作一般臣子,亲切之意赫然明了。右相闻言,不再多说,略一躬身,默默站着。
我心下一宽,于是领旨谢恩。
仁宗亲自为我挽髻插簪戴冠,由孔雀尾羽编织的雀羽冠。长发挽起,紧紧的梳成一个髻,套上羽冠,轻柔的羽毛高高的在脑后翘起,羽冠底部有两个细小的孔,用簪子横插过去固定住,那是一支由竹子削成的簪子,尾部扁平上扬。我跪在地上,任由侍女在一旁忙活。取下的六根鲲式礼簪齐齐的摆在我的眼前,呈扇形,最前方是原来戴的朝冠。然后站起来,由鸿胪寺卿和大理寺卿为我系上绶带、袖饰。我张开手臂,鸿胪寺卿盛裴躬身解下腰间原来所系的卐字绶带,放入侍女手中,又取过太傅所饰的黄底红色篆刻字体的绶带,朝我一拜,才恭恭敬敬的为我系上,宽大的袖口边缘也围上了这种饰物。服饰整理完毕,盛裴和卢征柯长袖一拜,退回席中。我向仁宗行了三跪九叩大礼,起身,左手手指叠在右手手指之上,拇指并拢,高举至眉心,蹲下膝盖缓缓一拜。这是太傅之礼。仁宗也起身,以相同手势向我回礼。并赐予我太傅专用的鱼戏莲池印。方方正正的盒子,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我回转过身,接受九卿和朝臣的朝拜。
三跪九叩大礼之后,所有人肃立在两侧,我先行通过,然后九卿依次转身分两列跟过来。整个仪仗随着我的移动而缓缓前行,因为是大祀,用了全副仪仗。前列导象四,次宝象五,次静鞭四。次前部大乐,其器大铜角四,小铜角四,金口角四。次革辂驾马四,木辂驾马六,象辂驾马八,金辂驾象一,玉辂驾象一。次铙歌乐,铙歌鼓吹与行幸乐并设,名铙歌乐。其器金二,铜鼓四,铜钹二,扁鼓二,铜点二,龙篴二,平篴二,云锣二,管二,笙二,金口角八,大铜角十六,小铜角十六,角二,金钲四,画角二十四,龙鼓二十四,龙篴十二,拍板四,仗鼓四,金四,龙鼓二十四,间以红镫六。次引仗六,御仗十六,吾仗十六,立瓜、卧瓜各十六,星、钺各十六,出警、入跸旗各一,五色金龙小旗四十,次翠华旗二,金鼓旗二,门旗八,日、月旗各一,五云旗五,五雷旗五,八风旗八,甘雨旗四,列宿旗二十八,五星旗五,五岳旗五,四渎旗四,神武、朱雀、青龙、白虎旗各一,天马、天鹿、辟邪、犀牛、赤熊、黄罴、白泽、角端、游麟、彩狮、振鹭、鸣鸢、赤乌、华虫、黄鹄、白雉、云鹤、孔雀、仪凤、翔鸾旗各一。五色龙纛四十,前锋纛八,护军纛八,骁骑纛二十四。次黄麾四,仪锽氅四,金节四,进善纳言、敷文振武、褒功怀远、行庆施惠、明刑弼教、教孝表节旌各二。龙头幡四,豹尾幡四,绛引幡四,信幡四。羽葆幢四,霓幢四,紫幢四,长寿幢四。次鸾凤赤方扇八,雉尾扇八,孔雀扇八,单龙赤团扇八,单龙黄团扇八,双龙赤团扇八,双龙黄团扇八,赤满单龙团扇六,黄满双龙团扇六,寿字黄扇八。次赤素方伞四,紫素方伞四,五色花伞十,五色?壮缎伞十,间以五色九龙团伞十。次九龙黄盖二十,紫芝盖二,翠华盖二,九龙曲柄黄盖四。次戟四,殳四,豹尾枪三十,弓矢三十,仪刀三十。次仗马十。次金方几一,金交椅一,金瓶二,金盥盘一,金盂一,金盒二,金炉二,拂二。次九龙曲柄黄盖一。前引佩刀大臣十人,提炉二,我在中间缓步前行,左右两侧鸾凤扇八,单龙扇十二,双龙扇二十。御仗六,静鞭三十。
身后是鸿胪寺卿,然后剩余八位卿士分两列而行,少傅在前引路。
整个仪仗之后是品级山七十二。肃静旗、金鼓旗、白泽旗各二,门旗八,日、月、风、云、雷、雨旗各一,五纬旗五,二十八宿旗各一,北斗旗一,五岳旗五,四渎旗四,青龙、白虎、朱雀、神武、天鹿、天马、鸾麟、熊罴旗各一。立瓜、卧瓜、吾仗各六。画角二十四,鼓四十八,大铜号、小铜号各八,金、金钲、仗鼓各四,龙头笛十二,板四串。
一路上祭祀礼曲不断,整个皇宫像是都清空了,只有每隔几丈站着一个手捧香炉的小太监,熏香袅袅而起,盘旋在上空。
白色须弥座及月台四周设栏板、龙凤纹望柱。我站在阶下仰望这个成工字型的建筑,鸿胪寺卿盛裴在我身后低声说:“臣等皆在殿外恭候。”
导从官引着我走上汉白玉台阶,正殿才渐渐在视线所及之处显露出来。奉先殿殿前月台宽两侧陈设日晷、嘉量。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檐下彩绘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画。前檐中5间开门,为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
他引我到了殿前,躬身退下。室内皆以金砖铺地,浑金莲花水草纹天花,我慢慢的举步走了进去,低低的梵咒声似乎将我包围,一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逃离开,可是不得不抑制住这种心情。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巨大的神龛和前面的供案,金丝旋绕的红色供烛安静的燃烧,我深吸一口气,向奉先殿殿内深侧走去。殿内每间依后檐分为九室,供列圣列后神牌,和每一朝的太傅排位。我一一参拜。一直到内东大殿,看见华文帝的灵位,漆黑的石质灵牌上刻着“德宗净皇帝”,我泪水突然涌了出来,感平五十九年祖父逝世,一年后,父亲接任太傅,当时才只有11岁。华文帝朝三任太傅,父亲的灵位放在右前侧,我轻轻走上前去,抚摸这块略微温暖的石牌,上面刻着“郁氏璟修,字柏奚,讳。”右下侧刻着几个小字,“两朝太傅”。我轻轻一笑,心理面满是自豪感,父亲,你的女儿,今日也站在了这里。
我把牌位放回去,恭恭敬敬再拜,才整衣退回。
出了奉先殿,韶乐之声再次响起,鸿胪寺卿问我要不要去南群房歇息,我摇了摇头,道:“回吧。”
于是队伍前后变位,重新回到宜畅园。待仁宗升座,再行礼,礼毕,加封大典才算完成。
我长吁一口气,从侧面玉阶走上去,坐在仁宗侧后方。然后将授印转交给张昀,暂时将由他代为保管。
气氛慢慢地缓和了下来,宜畅园里又充斥着絮絮的闲话杂语声。
坐在后侧,偏过头就可以看见祖姑姑紧紧抿在一起的两半嘴唇,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前方。我于是不敢再看,规规矩矩的做好,手指在膝盖上叠在一起,端正的坐着。
我偷偷的瞄下边坐着的大臣,右手边的第二排座位上,是个神情有些散漫的女人。大红色的朝服,环燕金约,斜插一支簪子,流苏直垂在肩上。眼神似乎穿越了这大典,飘忽向其他的地方,一副漠然的样子。我却只是注视着她怀里的小女孩,不过四五岁左右的年纪,也是大红的衣服,安静极了,乖乖的坐在她怀里玩手指。头发软软的披在脑后,我一时间看得出了神。抬起头来,却发现那贵妇也正自端详着我,她微微一笑,眼神瞬间清澈。我于是颔首,移了目光。
我目光游离,蜻蜓点水般四处略微停顿。心里仔细的搜索着这个人的称谓。似乎很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我摇摇头,不再去想。
申时快到之时,气氛越发热闹,人声鼎沸。太后和皇上也侧耳交谈。后面的妃子们更是,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从御膳房的冰糖红豆羹到禄壑园的翠湖莲花,从玢贵嫔耳上的珍珠坠儿到大仆寺卿李瑜的乔迁之喜,甚是聒噪。
此时的曲子已脱离了缥缈高洁之感,喜气洋洋。
繁琐的礼节和各种恩赐之后,戏文开始了。佳肴纷呈,琼浆芬芳。另有歌女舞女,清音飘荡,余波袅袅。多是宫廷风气的舞蹈,缓慢轻柔,群臣也只是规规矩矩的坐着。无聊的紧。
我只吃了点儿小点心就饱了,甜的要命。也不敢多吃,老要喝茶水。也不敢呆呆就这么坐着,好像不合礼节。我偷眼瞄了瞄仁宗,正看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扫视大臣。至于祖姑姑,老早就因着身体不适,回宫休息了。
我于是小心翼翼的站起来,提了裙边,踮着脚从侧面台阶溜了下去。宜畅园后边明显人少了许多,还可以瞧见偷懒的宫人。我从后殿绕出去,青石板小道安安静静的,我忍不住提高裙子,跑了起来,转过最后一道门(一个个子有些矮小的宫女拄着扫帚倚着门打盹儿),就是整个皇宫内最大的御苑了,我轻轻“哇”了一声,眼前就是千回百转的紫微长廊,每一根柱子都镶着花,更有数千幅彩绘,每一幅都不重复。
我睁大眼睛,仔细的慢慢看着眼前的景色,然后看见鸿胪寺卿盛裴含笑站在写秋亭里,对面站着一个人,交谈甚欢。我皱了皱眉头,走了过去。盛裴很快止住了话头,看着我。对面那个人很快转过身,是卢征柯。这个时侯我最讨厌见到的人之一。更可气的是他居然没有一丝不快,笑眯眯的也看着我。还是盛裴先发话:“郁太傅好兴致呀,就如此来了御苑,放下前庭大事,万一有个纰漏,也不怕圣上怪罪。”我盯着他,不说话。把手笼在宽大的袖子里,歪着脑袋站着。好像一个乖巧伶俐的小孩子。
盛裴见我不搭话,讪讪的笑笑,对卢征柯说:“我回前面看看,好歹有个人照应不是。”卢征柯点点头,仍是站着没有动。盛裴轻点了下头,举步走了。
我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偏过头,问:“大理寺卿有话说?”
卢征柯很随意的弯下腰,凑到我面前说:“皇上要是知道你是个这么样的人,会后悔把你推上太傅之位吧。”
我眨眨眼睛,问:“哦?那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也偏过头,把食指抵在脸颊上,慢慢说:“不好说。看似淡漠,实际上却是个厉害的角色。总之,谁知道什么时候你就突然爆发了呢?不好说,不好说啊。”他眯着眼睛笑了一下,直起身,总结道:“皇上看人一贯不准。只看到了你的孩子气。”
我一愣,对这家伙的怨气立马销声匿迹了。难怪噔噔跑出来就反对了那么一句话,原来是试探我。我心里动了动,问道:“大理寺卿什么岁数呢?”
他笑:“怎么?问这个干什么?”
我嘻嘻一笑,嗲嗲的说:“人家好奇呗。”自己却忍不住嘿嘿傻笑,还越笑越厉害,不住的左右摇晃。他不过只是耸耸肩膀。
这样和我说话,必是认为我还没有什么能力威胁到他,而且也不会。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笑够了,停下来,说:“液池的莲花开了呢,走吧,一起去看看。”
他一举手,调侃道:“恭敬不如从命。”
紫微长廊的尽头是液池,悬空的长廊蜿蜒在方圆百里的水域上空,连接着天微长廊,笔直的延伸到万寿山上去,山顶子上是罨婳轩。殷僖帝卜昭烨于文武25年晋年方13的章含珠为雯宁皇贵妃,传说她美貌非凡,花为容,月为骨,雪为肤,柳为质。晋皇贵妃的那一年,曾高坐于罨婳轩,弹一曲《百鸟朝凤》,倾倒无数。27年的卜辽弑父、昌显2年的卜示康夺位、安宁元年的卜示鄌弑兄,都因她而起,旋即而来的十三国之乱是因她而起的乱世风云,无数的人为了这样一个绝美的女子前赴后继,她从一个内侍的女儿到皇贵妃到皇后再到乱世君主们的妃子,脚下是金戈铁马鲜血热泪,在绵延了近300年的十三国之乱里作为一个奇迹近似虚幻的存在着。她一直倾国倾城到了五十岁,之后在铁望菩之役中下落不明。
此刻,我站在紫微长廊和天微长廊的交界处,脚下是微微摆动的绿色的荷叶,凝视着罨婳轩。它太远了,只能模模糊糊看到轮廓,卢征柯看看我又看看罨婳轩,最后说:“倾国倾城未必是件坏事,还能留名青史呢。不过,红颜祸水这个结论倒是下了有几千年了,漂亮终归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他说得很随意,我嗤嗤笑着,不以为意,反驳道:“美貌怎么就不好了呢?你看这宫里的娘娘,要是不漂亮怎么得到宠幸呢?”他敲敲我的脑袋,说:“小孩子哪来这么多想法?也不尽是这样,最后哪一位美貌的嫔妃又能得以善终呢?”我不说话,低头看着片片莲叶,小小的花苞隐藏在其中。这宫里埋葬了太多秘密。
从小就住在这里,见惯了那些终日不变的笑脸,即使是最悲痛的时候都不会改变的温和谦逊的笑脸,见的多了,终于习惯了,竟不会再觉得悲凉。
就这么站在长廊上,看着这绿水青山,恍惚过去了很久,似乎那么几百年几千年,我都是站在这里,悲凉的望着这混乱的尘世。我回过身来,使劲儿甩了甩脑袋。突然想起仁宗那句“且意儿薨逝之后……”来,回过头正要发问。突然一个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在我身上,我趔趄一下,连忙抱住怀里的一团大红的小东西。
是典礼上那个安静的小女孩。
我稳住身子,蹲下去,抬起头看着她,这么小的小孩子,看着我笑,张开了双手对我说“抱抱”。我拉住她的手,防止她摔倒,但是却不敢抱她,我觉得以我的力气,恐怕抱不稳她,再说万一出了个什么事儿,怕是两个人一起摔倒,谁能担着呢。然后才想起来,卢征柯呢?
我环顾四周,没有他的影子,这家伙,趁我出神的时候跑到哪里去了?一眼瞥见那贵妇缓步走过来,我于是起身,也不知道该如何相称,晋了太傅便不必向后宫女眷行礼,不似先前,还能先行个宫礼。我这么胡思乱想着,她已行至身前,把小姑娘揽过去,说:“葳玥就是这么调皮,看她方才撞了姑娘,不妨事吧?”声音仍是柔柔的,一如她的眼神。我却突然反应过来,羿葳玥!
我稳住语调,低头轻轻说道:“不知是太子妃,还望恕罪。”
她神色一暗淡,不再称呼“姑娘”,道:“太傅见外了。”说完也不看我,抱起小姑娘从我身边走过。
我转过身,看着那小女孩儿趴在母亲的肩上,冲我摇摇手,纯净极了。我仍旧把手拢在袖中,不紧不慢的笑着。
直到她们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里。我转过思路来,卢征柯怎么莫名其妙突然在我面前消失的?难道他跳进长廊下的池子里了?我伏在栏杆上,微微探出身子,这莲叶这么密,倒是可以遮住他整个人,不知道液池的水有多深……
我自嘲的笑笑,举步往罨婳轩上走。可是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儿,近了是个宫内的小太监,依稀是仁宗身边使唤的。他看见我瞧见他,远远地俯首打千儿,嘴里念着:“姑娘吉祥,皇上请姑娘跟前去。”
我“嗯”了一声,远远望了下罨婳轩,阳光打出模糊的轮廓。我收回视线,拍拍袖子,向正厅走。小太监站在旁边低身等着我走过,远远在身后跟着。
我顺着原路返回,本打算绕过后殿偷偷溜上高台,尽量不出声的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可是,谁想到前殿静悄悄的,站在后侧的宫女一见我露面,立刻行礼问安,还说着“姑娘可来了,皇上候着您老半天了。”
我大惊,糟了。我硬着头皮走上去,仁宗听到声响回过身来,含笑看着我。底下的大臣们都目视着我尴尬的走上来。我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站定,有些不好意思的行了个礼,不知道说什么告罪的话。仁宗不以为意,朝我招了招手,笑道:“瞬儿是烦了么?溜出去自己玩去了啊。”亲王大臣们都站起来,低着头,气氛似乎有些压抑。我看见仁宗一贯温和的笑容,后背竟有些发凉。我低下头,不敢说话。然后听见仁宗略微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好了好了,朕也不责怪你,毕竟,还是小女孩。”
似乎是下了什么指示,丝竹声重又响起。我大气也不敢出,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手还在微微发抖,我安安静静的坐着,突然意识到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后宫女眷们悄无声息,不似方才唧唧喳喳的吵闹。我环顾四周,没找到盛裴。卢征柯缓步从后面走上来,凑到仁宗跟前说了什么,仁宗神色凝重,极缓的点点头。然后卢征柯迎着我的目光,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却是安然的笑了一笑,抓住我的手,放在掌心里,说:“怎么这么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恐惧一瞬间袭来。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人,似乎才是更可怕的存在。我稳下情绪,问他出什么事了。我自己都能听出来声音里的颤抖。
他靠近,嘴唇几乎要贴在我的耳朵上,带着迷幻一般的嗓音说道:“小姑娘,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开始害怕了。”我扭过头去怒视他。他不以为然的笑,放开我的手,我惊觉自己手心里都是汗,冰凉的手掌上滑腻腻的感觉。
卢征柯却并没有看我,他直视着前方,说:“皇上斥责了皇太子。”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暨王羿舟景左手把玩着一个玉石酒杯,嘴角噙着笑。卢征柯的话没有停,继续说:“还是为了西南方的战事。只怕,这件事上,皇上心里更中意暨王。”
“天羿祖制,皇位传谕嫡子。”
我叹口气。然而卢征柯的话更让我发寒。他用一种很怪异的语调,贴着我的耳朵耳语道:“皇上似乎从没意识到,关键的时刻,你,是最厉害的一张牌。”
我吃惊的看着他,他仍旧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懒洋洋的神色,只是没有掩饰掉眼神里的精光散射。
我轻轻一笑,也用耳语般的声音回问他:“刚才,你为什么躲着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