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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一百三十九 ...

  •   听着王婉然谈及过往,我心中不免心惊,又有些担心她的状态。
      “我很少听你提及家人,只记得你说你爹娘对你很好。”我想转移话题,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却一语道破,“不必安慰我,淮国公留不住的,从他决定走这条路起,就是死局。”
      我心中一惊,“可你选择了帮孙紫英。”
      “是啊。”她答得毫不避讳,“我不在乎他怎么做,只想看看他能不能达成他那个不切实际的目的。”
      “那毕竟是你的家人,你和他都没有想过放他们一条生路?”
      王婉然又笑了,伸出手点我的鼻子,“你这么关心我呀?”
      我想了一会,点头,“我不想你太难过。”
      王婉然微微怔了一下,但不是很明显。她立刻换上欣喜的表情,更紧地搂着我,整个人都软软地贴上来,差点扑着我倒下去。我试图用手抓住榻上的小桌子稳住身体,但还是没稳住,最后我俩一起倒在榻上。
      她枕在我胸口,纯金发簪的流苏扫到了我的下巴和脖子,痒痒的。
      “我的祖父,是个完完全全的蠢人。”她的语气依旧是温软平淡的,“他自以为帮了安国公起事,就能高枕无忧,甚至再进一步。他从来不知道安国公真正想做的是什么,自然死得不冤枉。”
      我按住她的肩膀,想推着她起来,但她一点也不动,整个人软在我身上,我只能放弃。
      “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你的亲人。要近亲相告相杀,太过残忍。即使是普通人,也会保护自己的亲人,本是人之常情。这样的事频发,国祚不长。”我说。
      她又笑了。虽然声如银铃清脆,却藏着森然冷意。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把所有人都当人,他们可不是。这些坐在高位上的活死人们必须被推下去。”
      “砍掉一批喂饱了的狗,又会上来一批张着嘴等着吃饭的狗,杀不干净的。”我说,“杀再多人也没有意义,还是会有人成为肉食者,有人成为白骨。”
      “那就慢慢来,先让白骨们知道,这肉食者,也不过如此。”王婉然依旧笑眯眯的。
      我盯着她看,看了好一会。
      王婉然是真的很美,媚骨天成,似仙似妖,面如牡丹,眼似桃花,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红,肤若凝脂,指如削葱。此刻她披金戴银,穿着华美的袍服,却没有压人的富贵气。她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刻薄森冷的话,活像一只魅惑商纣王暴虐屠杀的妲己。
      “你也是狐狸变的吗?”我忍不住问。
      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噗嗤一声笑了,“你见过狐狸变的人呀?”
      “见过,很漂亮,像你一样。”我说。
      她从我身上起来,勉强坐直了,一头的发钗歪的歪倒的倒。她也不在意,干脆一根根取下来,丢在一边,于是乌黑的长发便披散下来。
      她站起身,步态轻盈,“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好啊。”我点头答应。
      她随手解了腰带,从厚重的华服里钻出来,只一身素色的单衣,像只洁白的鹤。
      她轻飘飘两步飞到屋子中央,轻轻一摆手,便已在我面前拉起了帷幕,把整座宫殿变成了戏台,为我演一场只属于我们二人的舞。
      没有管弦丝竹,没有铙钹鼓锣,偌大的宫殿是一座无声的舞台,舞台上只有一位孤独的舞者。
      起初她的舞姿热烈昂扬,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姿态张扬,天真烂漫,视人世一切为无物。她生于富贵温柔乡,从未经风雨,美得恣意放纵。她旋转起舞,裙摆转成一朵怒放的玫瑰,妖艳而又充满活力。
      跟着她的脚步,恍惚进入另一个世界中。繁华盛世在我眼前拉开帷幕,灯红酒绿的喧嚣映入眼帘。她拎着华美的裙摆,游览过繁华的长街,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为她而存在,全天下的稀世珍宝唾手可得。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梢不知数。
      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繁华盛极而衰,权势付诸东流,富贵转眼凋零。她拥有的一切都随风而去,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她失去了从前的骄傲张狂,她的脚步逐渐迟滞踉跄,变得失魂落魄。她不信邪般抗争,直面逼人的风刀霜剑,想要从漩涡里挣扎着逃出。
      可她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她的抗争是如此可怜可笑,在浩瀚如海的时运面前,她只是一叶扁舟,顷刻间便覆没在海浪里。
      最终她依旧败给了命运,颓然委顿于地。
      她低垂着头,裙摆在地上散开,像凋零的花瓣。
      她忽然昂起头来,骄傲地挺直了腰背。她站起身,脚步重新轻快起来。她跳得更加用力,举手投足间大开大合,仿佛舍弃了灵魂一般舞蹈着。
      可她不是在逆境里重生,只是笼中鸟临死前的绝唱。往昔的繁华也好,如今的颓败也好,她全都抛在身后,她不再谨慎,不再挣扎,她只跳舞,只想要纵情畅舞一次,彻底放肆一次。
      她的身边就是残破的宫苑,她曾经的华服也已然落满灰尘,可她还是当年那个驰马长街的骄傲公主,她宁可不要相信自己落得这般田地的现实,在最后的疯狂里重新做一次回到往昔的梦。
      只可惜,再美的梦也有梦醒的那一刻。美梦破碎,苍凉的现实重新回到眼前。她的脚步重新变得迟缓,她跪坐在昔日的华服面前,将珍贵的绸缎攥在掌心,仿佛这样就能重新握住过往。她泪眼朦胧,凝视虚空,像看到了无常的命运。一滴泪沿着她的面庞滑落,在赤金色的地毯上碎裂。
      那一刻,我动心了。

      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变得柔软起来,正在发生着的每一件事都不再充斥悲怆和憎恨,没有人应当被欺凌和虐待,所有的一切都值得被怜爱。
      我无法用语言去描述我此刻的感受,就好像我当初在岩龙祭祀的爪下突然领悟了生命的意义,此刻我似乎是明白了那个名叫“爱”的东西。
      曾经我不明白,不理解,我以为爱只是荷尔蒙的冲动,是化学物质的变化、生理的反应。
      但我现在忽然开始用心眼去看这个世界,那些曾经被我忽视的细节一一在我眼前浮现。我完全可以感觉到这个委顿于我面前的女孩子有多么伤心,她困苦,她渴求真心,她想要一个能托付一腔爱意的人,可她只剩下“求不得”。
      她对我的感情是如此复杂,她将自己已经无法实现的美好愿望寄托于我,希望我能幸福;她把对伴侣的渴望投射在我身上,幻想我会是那个能够在风雨飘摇中保护她的爱人;她把自己最理想的自我也赋予了我,她无比向往的干净单纯无处安放,只盼我不会重复她的道路。
      这样的女孩,是如此可怜可爱。我此刻心中涌起的温暖和不忍,便是爱。
      我走到她面前,跪坐下来,伸出手抱住她,让她靠在我怀里。
      我对她说,“婉然,我爱你。”
      她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失声痛哭。
      她的哭声里有悲伤,有委屈,有怅然,还有绝望。
      她哭了好一会,哭得累了,整个人挂在我身上,把脸埋在我怀里。
      我抱着她回了榻上,好让我们两个都舒服一点。我随手捡起衣服披在她身上,怕她着凉。又拿了手帕,把她的脸擦干净。
      她脸上其实没怎么上妆,轻轻一擦粉就全掉了,一张脸干干净净,只是眼睛哭得一片红。
      她干脆枕着我的腿,就这么躺下了。
      我看她疲倦,便慢慢地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
      不知怎的,一句话慢慢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我曾经在那些动辄山盟海誓的言情小说里看到过这句话,他们用这句略显粗俗的话语,来诠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我想起了之前做过的那个荒诞的梦。梦里王婉然嫁给我做了老婆,日子清贫困苦,结局也不得善终。可梦里我们如此恩爱,对彼此的爱意支撑着走过了所有艰难的岁月。
      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梦里的一生恰好也是这句话的注解。
      我就这么拍着哄着,过不多时,听到她平静又沉稳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睡迷糊了,等我醒过来,才发现我们两个东倒西歪躺在榻上,她还黏糊地抱着我。
      “婉然?”我拍拍她。
      她睁开眼,看了我一眼,懒洋洋地起身,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看向外面,天已经黑了,只是不知道几时几刻。宫女掌了灯,静静守在一旁,就这么看着我俩睡了一天。
      她也懒得穿衣服,披着袍服,朝门外提声,“嫣红。”
      一个宫女忙开了门走进来,行了个礼,“娘娘。”
      “吩咐小厨房做些吃的送来。”
      “是。”宫女应声,又叫了个小宫女来,吩咐几句,小宫女就走了。她又安排了几个宫女,端了水来洗脸。
      王婉然简单洗了一下,宫女们给她搽干净,又给她穿衣,然后扶着她去重新束发化妆。但王婉然好像不怎么爱上妆,浅浅描了个眉就算了。
      化完妆,饭也送到。
      这宫里的吃食跟宫外又不一样,在天雍阁那一顿的几个菜摆盘精致、做工繁复,都是时令生鲜。皇宫里的菜是朴实无华、种类繁多、口口是肉。
      我现在的身体剩余的味觉不多,不需要进食,也已经吃不出滋味,随便扒拉两下,只当走过场。
      王婉然吃得也不多,每一样挑了几口,就算了。
      我有些忧心,“你就吃这么点?”
      王婉然笑了,还伸手点我的鼻尖,“我一直都是这样,才几年,你就忘了?”
      “让她们熬些粥吧,好克化,你多吃两口。我看着你吃。”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宫女。
      宫女看向王婉然,征询意见,王婉然笑着点了一下头,她们马上去办了。
      厨房倒是有现成的粥,宫女们盛了过来。我细看一眼,是小米肉羹,还撒了葱花,闻着很香。
      王婉然不看粥,只看我,犯起无赖,“你喂我。”
      我拿起碗,用勺子舀了,以嘴唇试了一下温度,还有些热,但可以入口,便轻轻吹几下,递到她嘴边。
      她笑着抿了一口。
      “要吃完。”我说。
      她便蹙起眉头,幽怨地看了我一眼,还是乖乖吃了。
      我看她能吃得下,就又舀一勺,吹凉了送到她嘴边。
      她也吃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你不肯吃送来的白粥,尝了两口就不叫我喂了。”我随口说起过往。
      她笑得眼睛眯起,暖色的烛光衬得她笑容越发柔和,美得像仙。
      “那时候你叫我喂你,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一边问,一边又给她舀了一勺。
      “喜欢你呀。”她答得毫不介意。
      “你那时问我是不是看不起你,是不是很介意,我说是。你伤心了吗?”
      王婉然眼睑微颤,语调却无变化,“当然伤心呀,你这样冷淡又厌弃我,怎能不叫我难过?”
      我慢慢地看着她把一碗粥吃完,才说,“对不起,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
      她叫宫女们撤了吃食,优雅地含了茶漱口,慢条斯理用手绢擦嘴,“那现在呢?我现在问,你又会怎么回答?”
      我摇了摇头,“我的想法没有变。但如果是现在的我来回答,我不会轻视和敷衍。我们是不同的人,所以我依然会回答,我不会做和你一样的决定。我是我自己,你也是。”
      她的眼眸有些暗沉,嘴角却弯起,“好绝情的人啊。”
      “但,我还要说,我喜欢你。”我说。
      她怔了一下。
      “你的过去,还有你现在的模样,我都爱着,像对我自己经历过的一切一样爱着。”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爱着王婉然,因为是你,所以我爱你。”
      她垂下眼眸,却是笑着的,“你怎么也这样油嘴滑舌了?”
      我也笑了笑,“我的时间不多,该走了。你要好好吃饭,好好过。”
      她别过头,问,“就这样走了?”
      “嗯。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才点头,“去吧。”
      我起身走到她面前,捧着她的脸,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她的脸温软细嫩得像剥了壳的荔枝,明媚鲜妍。
      王婉然笑着点了一下自己的唇,“这里呢?”
      我低头在她唇上印了一下。
      她心满意足,伸手抚摸我的脸,眼底有万般不舍,却不露一言,只说,“你去吧。”
      我点头,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又转身看向她。她倚着榻上矮桌,目光凝聚在我身上,静静地笑着。

      我让小太监带路,回去找孙紫英。
      没想到,这么大晚上的,孙紫英也没有去睡觉,养居殿一样亮着灯。
      小太监领着我回养居殿的时候,孙紫英和焱仙正在下棋。
      焱仙倒是有下棋的爱好,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还教过我。只不过以他的水平欺负我还够,碰上孙紫英就力有不逮了。
      虽然我压根不算会下棋,但一看盘面就知道焱仙输了。
      看到我来,焱仙算是得了解脱,“你终于回来了!我再也不跟这家伙玩了。”说完就起身跑到我旁边。
      孙紫英笑盈盈吩咐旁边的太监收拾棋盘,请我和焱仙坐下,也不问我情况,只说,“陀舍古帝不善棋道,孙某请求对弈,倒是强人所难了。”
      焱仙吐了一下舌头。
      我说,“陛下棋力不是我们能比的,和新手下棋,想必也不痛快。”
      孙紫英笑而不答,让上了茶和点心,这才说,“孙某岂敢称会?仰赖义父悉心栽培,才知道落一二子,亦是愚顽之辈。”顿了一下,转了个话题,“方才椒房殿来人禀告,说有贼人闯入,想来是一场好戏,可惜未能亲观。”
      我坦然承认,“我不敢找小宫女带话,就从窗户跳进屋子里,才吓得一屋子人乱了手脚。没想到惊动陛下,是我莽撞了。”
      孙紫英倒没有怪罪我的意思,揭过不提,“萧红姑娘可得见所念之人?皇后可好?”
      “都好,就是不爱吃东西。”我说,“陛下要劝皇后保养身体,人还年轻,就什么都不吃,这么干熬着,身体哪里受得了?”
      孙紫英笑得有些惭愧,“皇后不肯见孙某,如何劝得?”
      “她会见的。”我说。
      孙紫英眼里一瞬间有很多东西一闪而过,满含深意地看着我,“萧红姑娘当真非尘寰中人可堪相比,果然孙某不曾看错。”
      我主动切了话题,“对淮国公动手之前,陛下有没有考虑过皇后的处境?”
      孙紫英没有正面回答,“皇后对孙某以身家性命相托,孙某岂敢辜负?”
      “陛下如何看皇后这个人?”我再问。
      “萧红姑娘这话何意?”
      我说,“我从前认识的王婉然,曾是学校里的好学生,家族里的好女儿,却阴差阳错被人陷害,从此入了花楼。她有她的骄傲,不对旁人说自己处境艰难,但那些人对她的伤害不是说一句无所谓就算了的。她并不后悔走这条路,可走到今天这一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选择。既然没有选择,有什么后不后悔一说?”
      孙紫英不接话了,静静听着我讲。
      “你施展宏图伟业,有你的取舍,我希望你至少能看到她的不得已。她自淮国公出事以后再没有见你,但她也知道,往后她能依靠的只有你。”我也知道说得太多不好,于是言尽于此。
      我本以为孙紫英听到这里,又该像从前一样动怒,冷言冷语让我闭嘴。没想到他却苦笑起来。
      “在萧红姑娘看来,孙某待皇后如何?”
      我摇头不回答。
      他便自答,“孙某利用淮国公家小女,事前拉拢,功成便囚禁深宫,予皇后尊荣,以遮掩卑劣行径?”
      我没想到他说得如此直接。
      他叹息一声,“婉然亦作此想。我有心予她平安,却也知她不信任,委身于我只是出于合作,从未打算修成正果。”他解下腰间的玉佩,握在掌心,摩挲着上面的花纹,“萧红姑娘可愿相信,婉然有半句不悦,孙某都不会动淮国公府。”
      如果是从前,孙紫英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更是觉得他在把责任完全推到一个女人身上。
      可此刻,我却从面前这个人身上,看到了同样名为“求不得”的感伤。
      孙紫英,竟然真的喜欢王婉然。
      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段孽缘啊。
      王婉然说过,习惯了践踏感情,出卖真心,也就再无法再以真心待人。她和孙紫英都是如此,明知对彼此来说,合作都是最好的,对方给的恰好是自己想要的。但早已在波诡云谲的过往里遗忘了真心爱一个人的能力,于是只能互相试探,互相提防,互相折磨。
      “现在的你,即使再真诚,也像是戴了面具,她也不会相信吧。”我叹了口气。
      孙紫英忽然笑了,“萧红姑娘倒是对孙某笃信无疑。”
      我点头,“我信你。”
      孙紫英笑而不语。
      我说,“孙紫英,你现在已经伤不到我,而我随时可以置你于死地,你不敢欺骗我。”
      孙紫英的笑瞬间失了温度。
      我盯着他看,仔细看他每一分表情变化。当我说出这句狠话时,他有一瞬间的震惊,紧接着便戒备起来,只是他底蕴太深了,面上不曾显露半分。
      “你看,信任一个人,其实很容易。”我收了严肃,不紧不慢地拿起茶杯。
      孙紫英呆了。
      半晌过后,他忽然大笑起来。
      他中气十足,声量浑厚,毫不像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
      待笑够了,他擦了眼角笑出来的泪痕,带着几分怅然道,“孙某一生玩弄他人,到头来,竟叫萧红姑娘骗了去。”
      我说,“你怎知我是骗你呢?”
      孙紫英却道,“萧红姑娘的确有置孙某于死地之手段,可某生于幽冥晦暗,知道你不是我辈中人。那等腌臜事,从不入姑娘青眼。”说完他又叹息,“也是出于信任,从未想过会对某不利。竟不知,原来是某唐突,敢越仙舆。”
      他如此说,显然已经明白我刚才那句话的两层含义。
      表面上,是我有足够底气,不怕他骗我,故而我信任他。但同时,也是他对我从来没有半点怀疑,所以我突然吓唬他一下,他也不会第一时间怀疑我说的有假,而是认真思考我是不是真的要与他为敌。
      我笑着摇头,“陛下谬赞,我当不起。我说这些,只是知道陛下和皇后总要有一个人先低头。我为婉然计,希望陛下能是服软的那一个。”
      孙紫英笑着答,“姑娘苦心,孙某全然明白,必不辜负。”
      我知道他已经有了决断,就不再多说,转了话题,“人间事了,我该回去了。”
      孙紫英知道我的意思,也不多劝,“既如此,孙某不敢多留。”才要安排人送客,他忽然又问,“从前曾许诺,欠姑娘一个承诺。可想好了?”
      我思略一二,觉得孙紫英大概帮不到我,就摇头。
      孙紫英自嘲道,“某本尘寰中人,不敢称能,却不能眼见姑娘助我,而不知回报。姑娘若信,可愿将随身戒指借某片刻?”
      我取下来,递给他。
      他以手捧了,起身离开。
      我也不跟着,转过头去跟焱仙闲聊,“你还是讨厌他吗?”
      焱仙轻轻“哼”了一下。
      “你跟他下棋输了几次?”我故意逗他。
      焱仙登时脸上泛红,“英鸾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笑话他,“谁让你欺负我不会下棋,可算遇到对手了。”
      焱仙不开心,“我也是觉得无聊嘛,才拉着你陪我玩。就咱们几个,不跟你研究研究下棋,难道我要整天对着小龙那张臭脸吗?”
      “你跟黑阎龙不是关系挺好的?”
      “什么时候好了?”焱仙哭笑不得,“小龙他一天跟我说话超过三句就算心情好了。”
      我回想了一下,黑阎龙确实是个一锥子扎不出一个字来的闷瓜,能在神门口站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可惜了,他只知道守在神殿门口,要是能站过来帮我熏熏屋子就好了,可以当一个安静的熏香。”我随口说。
      焱仙没绷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回去我就跟小龙说,说你想让他来你屋里站着帮你熏屋子。”焱仙一边强忍笑意一边说。
      我很随意,“你说呀,看他信不信。”
      “他信,只要是你说的他肯定信。”焱仙一句话差点击碎了我的散漫闲适。
      我茫然地看着焱仙,“他跟我很熟吗?”
      焱仙好像也自觉说错了话,转口道,“孙紫英不也是很相信你吗?知道你不说谎骗人,也不爱开玩笑。”
      “嗯。”我止住了话题。
      孙紫英信我,因为他觉得我不会跟他玩手段,耍心机,因为我从前和他打交道一直都是直来直往,也一直被他和王婉然捏在掌心,更因为那天在宫里的长谈,我看到他“狡兔死走狗烹”的那一面后破防一样的质问。
      我和他的交锋,我始终处于心理上的低位,他没必要字斟句酌地怀疑我说过的每个字。
      可当我开始学着坦然,开始接纳不完美和不公平,开始知道自己有什么能做有什么做不到以后,我以平等的心态看他,我的真诚反倒成了对他制胜一击的利器。
      人世真是复杂。

      片刻之后,孙紫英便回来了。
      他将戒指交还与我,亲自放进我手里,道,“萧红姑娘从前寄放在孙某这里的一样东西,某不敢怠慢,一直小心珍视,如今物归原主。”
      我知道他的意思,却大大方方启动了戒指。
      孙紫英对我如此坦荡的态度有些意外。
      里面有一枚记忆碎片。
      看到它时,我有一瞬间失神。我全然忘记,还有这样一个东西在他这里。
      我将它拿出来,贴在眉间。
      被封存的记忆化作暖流融进我心底,一段熟悉又陌生的过往重新被唤醒,与之相连的碎片也重新活络,拼合成完整的记忆。
      记忆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纹身的能力是看到世间万物本质之间的连接。”
      我初次离开无度天国时,向孙紫英打听了封印记忆的办法。然后,我让他帮忙,把我的一部分记忆抽出来,保存在他这里,没有带走。
      这段被封存的记忆,没有一丝一毫磨损,更没有被偷取和擦除。
      早知如此,我就该把他们的名字一并存起来。
      只不过,我没想到,我只是把纹身真正的能力藏起来,结果连带着一起被抽走了很多内容,许多记忆都跟着消失了。不仅连我曾经把记忆放在这里都忘记,甚至关于纹身的记忆全都跟着错乱,前不搭后。连我如何送还业原火、如何拉回天族之龙,所有细节一概都忘了。直到此刻我取回记忆,那些被扭曲的片段才重新恢复。
      这封存记忆的法术还真是邪道。
      就在我重温记忆的时候,一道赤红的光芒在脑海里浮现,紧接着就在我的内视下钻入了我背后的纹身,与纹身融为一体。
      我心中吃惊,但强忍着没有表露。
      那是孙紫英给我的意志。
      我睁开眼,重新看向面前这个精明如妖的家伙,心中松快,竟然笑了起来,“不愧是你。多谢。”
      孙紫英含笑不答,“孙某送萧红姑娘出宫。”
      焱仙跟在我身侧,什么都没有说。
      走到宫门口后,我再度与孙紫英道别,“我此去再不回头,陛下保重。”
      孙紫英声音里有几分怅然,“孙某虚度数十年光景,竟无一知己。萧红姑娘高风亮节,某如明珠在侧,自惭形秽,不敢称友,只愿姑娘此去称心遂意。”
      我对他行了个江湖礼,“告辞。”
      他亦以江湖礼回我。
      彼此皆为江湖人,江湖事,江湖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离开无度天国后,焱仙问我还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说,“没有了,往北方走吧。我想最后再看一看人间。”
      我故意放慢了步调,慢慢地走,从黑夜走到白天,又从白天走到黑夜。徒步穿越沙漠,对于普通人来说几乎是必死的结局,可对我而言却太过轻松。
      灼热的炎阳不会让我脱水,零下的寒风也不会叫我失温。沙漠中潜伏的毒虫猛兽靠近,也只是我刀下亡魂。
      沙漠里走上一天一夜也难见一处水源绿洲,入眼只有漫天黄沙和苍蓝的天,无聊且单一。可我却觉得风卷起的沙子都格外有趣,仿佛连这些细碎的颗粒中都蕴藏着天地。
      佛语里讲,一沙一世界。我以前听不懂,现在看着这些卷过脚边的粗糙沙砾,我已然明白了。所谓的佛,所谓的道,所谓的神仙上帝,并没有那么高级。他们也只是懂得了天地恒常的道理后,仍然能够以自我的眼睛回望人间罢了。
      就在我们再次抵达斯特克鲁莫时,晴天白日的天空忽然亮起,放出刺眼的光芒,一时间无人能睁开眼,紧接着又响起了炸雷一般的巨响。
      我忍着眼睛的剧痛勉强睁开,却见一连几十道不同颜色的光芒向着同一个方向砸过去,而那个目标在被数十道光芒围攻后,几乎如尘烟一般从风中飘落。
      而那些光芒的发起者乘胜追击,又是无数道光向着飘落的影子追将而去。
      怎么了?合伙杀人吗?
      偏偏又是斯特克鲁莫这个地方。
      想到这个倒霉地名,我心中一紧,不顾焱仙,直接往冲突发生的地方飞奔过去。
      偏巧,那些五颜六色的影子落下的地方,正好是在斯特克鲁莫城外的山谷,那个画着异火壁画的地方。
      我赶到这里时,只见满地烟尘,遍地是乱七八糟的坑,以及不同属性斗气释放过后的痕迹。
      抬头看去,是数十个人,皆一身青色长袍,胸口缀着金属铭牌,上面一个“古”字。
      而被他们半包围着的那个目标,已经站不起身,屈膝半跪,暗红色的血洒了一地。
      “魂族孽子,今日终于可以报我古族数十人命的仇怨!速速伏诛!”
      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听到这个声音后,我几乎是一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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