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尽头》1920的月光

22、提亲

　　穗城俗例，男方到女方家里提亲并不需要双方父母首肯，只需头一天去门房投拜贴，第二天一大早让媒婆去报喜，送上报喜帖讲明吉时和提亲人等，一般都是午时前，届时男方备齐三书到女方家提亲请八字庚贴。如果女方不同意，就请媒婆喝杯清茶送客，若是同意就送上红封包给媒婆，里面的金额丰俭由人。之后才进行纳吉请期过大礼等等步骤。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有人上门提亲于女方也是脸上有光的事，越多人提亲就代表这家女儿优秀，或贤惠，或美貌，又或是家底丰厚，穗城几大家族的适龄小姐们，几乎月月有媒婆上门。

　　福伯走到二门处就听到陈三姑的报喜声，连忙紧走几步把准备好的红封送到门外又作了一揖。陈三姑咯咯地笑，接过那厚厚的烫金红封，圆脸上更添喜气，声振屋瓦，吉祥话流水一样不带歇地唱着。

　　送走陈三姑，福伯又拿着喜帖跑到上房向云老爷禀报，又去大厨房找群姐嘱咐中午宴席的事。这时云府上下所有人都忙碌起来。花厅前那对玻璃走马大红宫灯也挂了起来，厅里那十六扇鎏金紫檀木云母屏风扫得一尘不染，花瓶里刚换上的鲜花还带着露水，满洲窗的七彩玻璃用细棉布擦得熠熠生光，连地上的花阶砖都洗得油光水滑。

　　云舒也起来了，换好衣服下楼去上房向爷爷问安时忽然就扭捏了。挤到爷爷身边，像小时候讨糖吃那样拉着爷爷的袖子，脸红红的，眼睛时不时瞟一眼，又有点为即将到来的甜蜜而兴奋。

　　云老爷又笑又叹，摸摸云舒的头发道：“眨眨眼绵绵就这么大了，都有人上门提亲啦。当年你爹从方便医院抱你回家，那天又冷又下雨，福伯和群姐撑了伞在门口等了半天。你爹高兴得什么似地抱到这里让我瞧。我一看，小小一个蜡烛包，脸上又红又皱像个红皮萝卜丁，心说怎么我的孙女这么丑啊。”

　　云舒不高兴地噘嘴，“真有那么丑吗？”

　　云老爷哈哈笑：“出了百日就全变了，全靠你母亲喂养得好，又白又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大家都爱围着你看，摸摸手摸摸头，你也不怕人，总是笑嘻嘻的用口水吐泡泡，可好玩啦。”

　　云舒也笑了，云老爷又叹道：“现在看来让你招赘是不行了。这样吧，我把杏芳堂给你做嫁妆，汉阳那边的分号就算了，让二掌柜带着伙计过来帮你收药材应酬周旋，工场也在这边，这样你就不用每天抛头露面出铺子，只看着大账就行。唐穆山一家也算开明，不会让你按旧例足不出户的。我呢，都一把年纪了，也该好好安度晚年，到处走走，见见朋友，再等着含饴弄曾孙啦。”

　　云舒抬眼看向爷爷：“爷爷，不招赘的话，我就是外嫁女，本就不该接手家里的产业，杏芳堂是姓云的。”

　　云老爷看着云舒：“杏芳堂是我们二房的根基。我十一岁出来省城当学徒，跟着师傅从晒甘草开始做起，包吃包住，头三年工钱都没有。苦熬到三十岁才有了杏芳堂。之后又是四十年的风风雨雨才有了今天。我们二房就剩你一个女孩子，只能让云初兼祧，其他的铺子都可以交给大房，杏芳堂我不舍得。你爹娘走了以后，我什么都看开了，杏芳堂是留给你的，姓不姓云不要紧。我只说一句，以后你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可以是杏芳堂的继承人。”

　　云老爷起身踱步到窗前条案旁，窗和门都大开着换空气，隔着连廊和花木能隐隐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影，他拿起火石，点燃一炷松楠线香插进香炉里。

　　云舒帮爷爷烫热茶杯，沏了一壶普洱，又拿了两个小杯各斟了一杯。云老爷坐下，喝了口茶，又道：“一会儿我会向唐穆山提个条件，你不便下来见客，上南书房候着吧。”

　　南书房在二楼，虽是偏角落的位置，却正正好在花厅楼上，地脚有一排玻璃满洲窗用作采光透气，只要打开其中一扇，就能看到半边花厅。

　　这就是云老爷无条件的偏心了。

　　云舒默然，云老爷又道：“你幼失怙恃，又是女子，家里只有一个隔房的兄弟，他不久也要成婚了。小时两兄妹，大时两家人，各自成家后，很多事就顾不上了，不过亲戚情分罢了。我这个老头子看顾不了你太久的，一会你要听清楚，看清楚，想清楚。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是好是坏，结果也只有你自己承担。但只要有杏芳堂在的一天，你就有底气和回头的退路。”

　　云舒呆呆地听着，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深沉的茶汤看不清杯底也看不清命运。一滴眼泪掉了进去，晃荡出一点涟漪又迅速消失，她突然觉得彷徨，双肩轻轻打了个寒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就算是十来岁出洋留学，异国他乡天寒地冻她也只觉得自由辽阔。但今天，她有些把握不定。

　　怔忡间，忽然就到了十点钟。门房喜气洋洋地大声通传：“内城和安里唐府唐老爷唐少爷安康。”

　　云舒一惊，赶快上二楼，开了南书房的门，又细心关好，轻轻走到满洲窗边，悄悄推开第二扇窗，玻璃上描着兰花，刚刚好遮住折射的光线和她的影子。她往下一探，正好看到云老爷把人请到桌旁。一双考究的暗云纹镶金线的玄色缎面千层底鞋和长衫下摆，想必是唐老爷，而另一双铮亮的西式皮鞋和笔挺的裤管就是那人了。
　　云舒心里怦怦跳，耳朵里嗡嗡地响，空气好像都不够用了。紧张之余又暗笑自己没用，才看到一双鞋子，脸就热得快融了，也不知道爷爷一会要说什么。胡思乱想半天也没能静下心，再瞧底下，已经落座寒暄上了茶，连忙深呼吸几下，又捂住嘴巴生怕发出声音，勉强按捺住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