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尽头》1920的月光

20、前线

　　临江县城
　　前方战火忽然停了。这座最靠近战场的小县城仿佛有点不敢置信。城里已经没有多少人，战事一起都往后方跑。空荡荡的街道上满目疮痍，被打烂的门窗招牌杂物碎了一地，各处又被火烧过，很多房屋都漆黑一片，摇摇欲坠。县衙的正门被轰下半扇，欲掩不掩的，台阶都崩了一块。偏厅小花园倒还好，一座小楼安安静静地立在池塘边。

　　已是初春时节，再任炮火纷飞也挡不住小草探出头来。池塘边青青一片，柳树依依，树下偶尔零星几朵野花小心翼翼地开着。融和的景象倒和小楼前那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有点格格不入。

　　二楼书房。

　　脸色铁青的姜玉臣拍案而起：“黄口小儿，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吃了豹子胆呐竟敢威胁我！当年我和伯公落草的时候你还喝奶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蒋先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现在什么战况轮到你这些特派队来指手画脚?会看地形图吗？会用沙盘吗？兵都不用出，一就架机枪把你们全轰了！”

　　唐颂之站起来，往后拉了拉刚才发难的张科长，微微笑：“将军勿要动怒。汉阳久攻不下，蒋先生三月之期的计划已全盘打乱。以将军神勇，不至于受困这弹丸之地，快去和西南军合围才是。陈蛮子那边已等了一个月有余，上头军报天天催天天问，大家都不得安生。祁汉隆已将近强弩之末，上周在鲁山偏偏让他钻了个空子，连县城都杀了进来，县衙大门也破了半扇，但他也是元气大伤。我冷眼看着将军的布防倒也不至于处处失守中门大开，既然诱敌深入，又何不给他迎头一击？将军是还要什么样的援助？分明兵马整齐粮草充裕。又或者，将军是在等待什么 ？西南军和桂军合围乃现实需要，更是蒋先生的布局，不能随便更改拖延。”

　　姜玉臣坐下，冷冷一笑：“唐处长说的什么话，我竟半句都听不明白。”

　　唐颂之走到书案前直视着姜玉臣，横眉冷对，那两道剑眉更似利刃一般，眼中泛红，再不复往日的儒雅温润：“将军，凡事适可而止。因着个人私欲而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无辜百姓生灵涂炭，未有结果先添杀戮，恐有报应。”

　　姜玉臣一怔，随即大笑三声：“我姜某人十四岁落草，杀人放火什么都做过，从未信过因果报应，只知我手握我命。我府上每年岁末贴春联，都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更进一步，不是人之常情么？”

　　“我劝将军以大局为重，”唐颂之面无表情：“将军在什么位置合适，蒋先生最清楚，将军信不过先生，也信不过伯公吗？”

　　“你什么意思？”姜玉臣瞪着眼，“伯公有什么交代不成？”复又笑，“难道还会和你这小子说？”

　　“是啊，毕竟我们都被你软禁了半个多月，什么消息都透不出。”唐颂之冷笑。

　　“唐处长此言差矣，此处是前线啊，战火纷飞，刀枪无眼，你们又是蒋先生派来的，我当然要保证你们的安全啊。为了你们还特地拨了一队精锐士兵日夜照看，真是殚精竭虑啊，哈哈。”

　　“报告！”一声高亢的喊声打断了姜将军的笑声，他皱眉看向虚掩的门外。通讯兵立正敬礼：“报告将军，有唐处长的加急函件！”

　　“哦？”姜玉臣眼睛转向唐颂之，嘴角翘起：“是唐处长的信？还是加急的。唉呀，现在非常时期军情如火，姜某少不得要帮唐处长挡挡驾清清道，谁知道有没有人下毒呢。万事都以特派队为重啊。”

　　唐颂之微笑：“那真是有劳将军了，这半月以来我和同僚的书信无论公私都得到将军无微不至的查验，真是周到非常！”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唐处长谬赞，姜某职责所在，不敢大意。”姜玉臣说着，向身边的副官摆摆手，副官快步走到门外把信拿回来呈上。姜玉臣捏了几下信封，里面好像有一大一小两颗圆圆的东西，不知是什么。两三下撕开信，抽出信纸，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在桌上。一颗丸药滚了出来，紧接着银光一闪，是一颗小小的银粒。姜玉臣定睛一看，当即脸色就变了。

　　姜玉臣死死盯着滚落在桌面上的银粒，是颗小指头大小的小银锁，上面刻着虾须般细的长命二字。这银锁有十二道，每道扣着两个银圈，是他特地去纯阳观请玄清道长算过儿子八字再去秀丽楼订做的。十二道银锁二十四银圈，暗合了十二时辰和二十四节气，锁住那宝贝小小子长留人间。现在长命锁就这样随意地摆在面前，漫不经心。

　　他都不敢想这锁是怎样被人取下，抬眼阴沉沉地看着眼前的人，紧咬后槽牙一字一句地：“唐.颂.之！”

　　唐颂之脸上微笑不变，打断他：“将军先看信吧。”

　　一句提醒了姜玉臣，他连忙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脸上风云已几度变幻。

　　身旁的副官忐忑不安，连连在将军和唐处长两人间瞟来瞟去。突然姜玉臣断喝一声：“看什么！传令下去，全军集合！立刻！马上！”

　　副官得令，按着帽子飞跑出去。姜玉臣站起来把银锁收进胸前袋子，一步一步走向唐颂之，双目通红，嘴角却狰狞含笑：“好，好！当真后生可畏！”

　　唐颂之退后一步，眼角瞄了瞄书桌边上那颗丸药微微颌首，“将军过誉。”

　　姜玉臣几步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道：“伯公如何得知异动？”分明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唐颂之还是微笑：“这些小事就不劳将军过问了。”

　　姜玉臣拂袖而去。

　　唐颂之拿起桌上的丸药细看，是杏芳堂的舒心丸。他默了几息，忽而笑了，眼中精光灿烂，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