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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微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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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完雨,地上湿漉漉的,晚风带着青草味,粘在身上有点黏黏的。芷园还是如上次来时一般境况。桂乡内伺候的还是那个白衣黑裤的男佣人。供桌上观音大士慈眉善目,隔着香火,看着混沌人间世。
一切景物好像当天一样,好像是上午去了下午又回来,云舒深吸一口气,压下物是人非的感慨,走进大厅。
之前的八仙桌换成了一张花梨木大案,摆了一盆山水盆景和文房四宝。陈平棠正坐在案后写字,身后的侍卫由四个变成八个,气氛肃杀。
云舒上前行礼,陈平棠抬头,放下笔看着云舒说:“娃娃,去,帮我去拿样东西。”
云舒不解,陈某棠下巴一抬,站在窗边的男佣就轻轻推开了窗扇。
窗外面正对着小花园,不远处凉亭里有位穿着黑缎绣金线宝相花对襟长褂裙的妇人,正拿着一枝柳枝逗着旁边一个小男孩玩。小男孩胖墩墩,不过一两岁,生得玉雪可爱,圆圆的眼睛,双颊红扑扑的,嘴边还有个小小的梨涡。
“是姜将军的夫人和公子。”男佣轻轻告诉云舒。
云舒看向陈某棠:“请伯公明示。”
陈某棠摆摆手,男佣又关上了窗。他拿起案上的信纸,上下看了看,“姜夫人深明大义,特地和儿子来找我,让我节制玉臣,尽快与西南军合围,我想着要添点信物,也不至于空口白话。”
说着又看向云舒:“到底是你们女人容易说话,你去问姜夫人拿件首饰吧。”
云舒应了,转身慢慢向花园走去。心里不由得暗暗腹诽,哪有这么深明大义帮理不帮亲的妇人,消息这等灵通?还带上独生子过来?怕不是伯公的手段。不过那姜夫人神色淡定处变不惊,也真有点将门之风。
转眼之间凉亭就在眼前,姜夫人远远看到有人走来,把手中的柳枝交给小胖墩,站了起来。
云舒上前行礼道:“姜夫人安好。我是杏芳堂云家的云舒。初次见面,礼数不周十分唐突,请包涵。”
姜夫人回礼笑道:“我也在想伯公还会请谁过来呢?原来是云小姐。贵宝号的金丝燕真真不错,就是货太少。姜将军有旧伤,每日早起吃一盏,最是养人的。”
云舒也笑道:“如今这个境况,大家也没个着落处。只盼赶快太平,我们也好过些安稳的日子。实不相瞒,从旧历年前,金丝燕就没货回来了。水陆都不便,仓库里也只剩几两。其它药材也是一般,真不知如何是好。”
姜夫人身后的小胖子咿咿呀呀地叫着,姜夫人回身抱起儿子颠了两下,和云舒互相谦让着坐下:“他小名叫葱葱,上头还有两个姐姐。盼他来盼了七八年了。”
云舒颌首:“姜将军人中龙凤,令公子必定青出于蓝胜于蓝。”停了停又说:“只是眼下,将军的境遇有点凶险,一步不慎,恐怕于小公子也无益。”
姜夫人敛眉:“云小姐,那我就直说吧,这次我们进了芷园,除非将军大捷,否则怕是出不去了。我常说,没那么大的头别戴那么大的帽子。早两年将军还不是那样的,自得了这小子,想法就多了。这世上,凡事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次他偏偏哪样都不占。这小子,是他心尖尖,也是他的三寸。上面不过吹吹风,还没怎样呢,我们就经不住了。我只盼将军平安回来,一家人齐齐整整过日子。”
云舒听毕暗叹,这番话一般女子说不出来,这姜夫人也是个有见识的。小胖子在母亲的怀里拱来拱去,一双眼睛骨碌碌地也不怕人。云舒伸手逗逗他的小脸蛋,小胖子笑嘻嘻地偏头躲开,露出脖子上的长命锁。那长命锁与普通银造的不一样,二十四个银环环环相扣,两个银环相结处有个指甲盖大小的银锁,锁上刻着虾须粗细的字。都是些长寿,富贵,多福,多禄的吉祥话,每个锁的形状又不一样,十分精巧。云舒轻轻摩挲着,忽然就有了主意。
回到桂乡,伯公正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抬眼看见云舒进来,停下手,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云舒走到书案前,摊开手掌。伯公顺着望去,只见云舒手心里躺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锁头,上面用细若虾须的笔画纂刻着长命二字。
伯公笑问:“是那小小子的?”
云舒答是,“我想着少爷的名头总比夫人的好用。”
伯公点头接过,将锁投入信封。默了一息,又说:“我这信还没封口,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子誉那小子说?”
云舒一怔,脸上突然有点发烫,双手不自然地绞着食指。定了定神,略想了想,从百宝袋里掏出了一颗丹丸递给伯公。
伯公有点讶异:“这不是你们杏芳堂的舒心丹么?只一颗能顶个什么事?”
云舒微赧道:“他自然知道。”
伯公失笑:“你们两个小孩,会打哑迷啦?好,我老人家也不问。好好。”
说着将丹投入信中,封口,盖上火漆封印,交给身旁侍卫长,侍卫长领命而出。又向云舒挥挥手,云舒也就告辞了。
出得芷园,天已几乎全黑了。毕竟第一次做这威胁人的事,云舒总觉得有伤阴德,惴惴不安地走着,抬眼看到一直在门口等着而略显焦躁的赵岚清,才惊觉内衫已微有汗意,双腿也有点发软。赵岚清迎上去,细看云舒脸色,见她微微点头,心中暗定,连忙招呼汽车夫开门,扶了云舒上车,一路向清平路驶去。
赵岚清将云舒送到家,又和云初一同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处。云舒闷闷地走回书房,和爷爷大致说了情况,就在一旁坐下,喝着群姐沏的铁观音,半晌不作声。云老爷冷眼旁观,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说道:“绵绵,这样的事,今后还有许多。兵不厌诈,诈别人,也诈自己人。今天算是投名状,和姜玉臣的过节也结下了。你也不要想太多,只管做于我们,于伯公有益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云舒抬眼看着爷爷,嚅嗫道:“爷爷您是不是怪我?”
云老爷拍拍她的头,笑道:“傻丫头,与你何干?这也由不得你。波诡云谲,我们不过是漩涡中身不由己的微尘罢了。”说完就走了出去。
云舒红了眼,定定地坐着,窗外的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