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来归巢独倚门》江南城嚣

9、遇梦中人

　　江门淮自从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就已经陷入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梦境里。仿佛世界在顷刻间进入一片黑暗，却又有一束温暖的光慢慢透过心窗，照射进来，将江门淮带回了十年前。

　　确切来说，应该是十一年前，年仅十岁的江门淮与年已十七的燕回初相遇初识的那一年。

　　此时此刻他站在梦境之内，却像个透明人一样正在回顾着十一年前的那一天，看着眼前十岁的自己，和十七岁的燕回初，演绎着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一切。

　　十一年前的事情重新上演了，而如今的他，却是在一旁看戏的那人。

　　那日箬叶林里微风阵阵，树丛沙沙作响，葱郁的树木种在地上，树叶却相互交织在一起，随着轻柔的风开始微微晃动，洒下一片光阴。满地落叶随风漂泊，粒粒尘土却在一人的脚底下肆意舞动。往上看，便见一人黑衣如夜，扬起衣袖舞剑一遭，白皙的脸庞却看不见那双藏于面具之下的眼睛，紧闭的嘴唇纹丝未动，动作却干脆利落，快如疾风，早已手起刀落。

　　江门淮不由得看走了神。那就是他记忆中的燕回初，十七八岁的年纪，宛若少年英雄般的存在，令人仰慕万分。看不透那藏于面具之下的面孔，只觉那人淡如流水，恍若清风。

　　“不要怕，他不会再伤害你了。”是燕回初的声音，江门淮背猛地拉回了心神，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声音似乎从未变过。

　　小江门淮呆呆地站在他的身边，手里紧紧攥着他黑色的衣角，身上的金色华服和繁琐贵重的头饰都似乎与这里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他一直没吱声，只是攥着他的衣角，测过脸去抬头仰望燕回初的脸庞。

　　燕回初看见他并未过度担惊受怕，好像从始至终都很冷静，就算是被人绑架了也十分镇定自若地面对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只觉这个小孩似乎有点有趣，换作一般的孩子早就啼哭不止了，他却还能用如此平淡的表情一声不吭。

　　“你害怕吗？”燕回初好奇地问道，与他对视。

　　“没什么好怕的。”小江门淮淡淡地道，“活着又如何，死了又如何，人间不值得。”

　　燕回初：“……”

　　江门淮突然觉得一丝略微的无地自容，因为他也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竟然会有这么……异于常人的想法。

　　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江门淮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少时的自己此言一出，燕回初虽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却也还是在愣了一会儿后把手探到他脑袋上，轻抚着他的发丝，虽看不出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一大一小两个江门淮却都能看清他确实扬了扬嘴角。

　　即使只是随意一笑，也还是给小江门淮——也就是当年的自己，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江门淮都不知道藏匿于那张面具下的面孔，究竟如何。

　　这个时候，他想到了燕归巢。一个音容都无法确切地与燕回初相贴的人，在他的直觉中，又是唯一一个最像燕回初的人。再者，两人同姓，就像是藕断丝连的关系一样，想来想去都还是觉得很奇怪。

　　这个时候燕回初开口了，又将江门淮拉回了神，他对着小江门淮笑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不凡的想法，今日幸会，如若你喜欢的话，便留在我身边，我自会教你武功——可好？”

　　此话听来十分耳熟，却因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便也陌生得很。但江门淮此刻内心沉重，想到自己当年那个黑历史又被燕回初挖出来了，无不痛心疾首。

　　这种早熟中二的想法究竟哪里不凡了！江门淮在内心咆哮道，耳根也因羞耻而染上一点红，他忍不住捂住了脸，心想道这燕前辈当时怎么会因为这个赏识自己，太不堪回首了。

　　小江门淮眼睛一下就锃亮了起来，张口就直接来了这么一句：“师父。”

　　此话一出，燕回初沉默良久。

　　江门淮此时此刻也在猜测为什么当时燕回初会沉默那么久，想破脑袋也都是些不自信的负面猜测，难道真的是自己想的那样？燕回初觉得自己脸皮太厚了点？

　　其实燕回初当时的内心波澜是挺大的，只是并不是江门淮所推测的那样。他看起来高高在上不善言语，平时也较为沉默寡言，但只要是真正了解他的人，天天待在他身边待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人，就会发现其实燕回初跟江湖传闻中说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比如边宴清。

　　这偌大的天底下大概也就只有边宴清一个人知道燕回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典型的外冷内热，内心其实异常炽热，只是伪装成面若冰霜的技术颇为高超，也仅此而已。

　　所以他其实在想江门淮这小子怎么这么不按套路来。若是真的“人间不值得”，他定会对自己的邀请犹豫再三，然后这个时候自己再装作意味深长地对他几句劝，他就不信这个逼在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面前还装不起来。

　　“没有一丝犹豫吗？”燕回初问道，“想好了？”

　　小江门淮却坚持己见：“想好了。”

　　这样也不错，起码他自己心甘情愿。燕回初在心里默叹一声，想着从今以后有个徒弟了，感觉还不错。于是燕回初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随口问道：“那若是你父母找不到你，他们该多着急啊。先前还未过问，你打哪儿来，叫什么名。”

　　小江门淮意外地沉默了起来。燕回初细细打量这孩子身上的行头，一身衣服做工倒是精致华美，看起来就像是从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小公子一样，若真如此，那自己岂不是罪名大了？他燕回初素来不愿与江湖之外的人或事扯上关系，如此一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个鲁莽的决定。

　　还是在围观的江门淮也在跟小江门淮一起沉默了，他们都陷入了沉思。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自己的身份永远都是无法轻易对他人道来的存在，现在他再回首当年，看着燕回初的表情，他也看见了一丝当年根本未曾注意过的悔意。

　　也就是说当年燕前辈是有些后悔说出那番话吗？江门淮黯然失神，尽管后来还是跟着他一道了，现在察觉到了最初的那一丝悔意，怎么想也还是有些难受。

　　不过比起这个，最重要的是，自己当年是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的？

　　江门淮听见小江门淮缓缓道：“弟子姓江，名珩，字门淮。我娘亲已故，父亲整日繁忙，对他来说，我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反正家里也不只我一个人，我也不是长子，所以还请师父收留。”

　　原来是这么回答他的——江门淮有些恍惚，这让他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陈年旧事。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但却故意隐去了一些关键词，亏得燕回初当时并未多想，最终还是收留了他。

　　燕回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于应允道：“也好，我猜你似乎也不愿回去，那便留在我这吧。只是我不能收你为徒，你大可跟着我一道习武，我也会教授你江湖规矩，但你并不能以徒弟自居。”

　　小江门淮和江门淮异口同声道：“为何？”

　　奇怪了，江门淮这一出声，燕回初竟然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一样，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在确认旁边确实没人之后又转了回去。江门淮心下一惊，他现在心情有些激动，燕回初刚刚那一眼看过来实际上正好与他对上眼神，霎时间江门淮觉得心脏都快要骤停了。

　　一眼便再难遗忘。

　　他愣愣地看着燕回初放轻声音跟小时候的自己解释道：“我的名声有点大，还有点……糟糕。若是收了任何人做徒弟，那人便极大可能会因我而受到牵连。我不想你受到冲着我徒弟名头来的人的伤害，那样对你来说也就太不公平了。”

　　数多年后，他才终于又想起了燕回初不肯收他为徒的初衷。在这十年的空虚里，因想找到他的执念太深重，江门淮却忘记了从前一些最细节的事情，他的温柔，他的耐心，他的宠溺……这些都幻化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久久存于心中，事实上却是执念模糊了他自己的心。

　　他只记得那人对他的好，却忘记了是如何地好。

　　一阵微风吹过，吹起一地落叶低空飘零，那人蓦地起身，却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慢慢走来。只见他停在自己面前，伸出手探上他的额头，用指尖轻轻撩拨着额前的发丝，微凉的体温扫过额间，那人貌似看得见他的存在似的，笑道：“找到你了。”

　　江门淮什么也没多想，就直接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他将他搂的紧紧的，再也不想松开。他将脑袋埋上他的肩膀，嗅着他身上的清香味，却略感熟悉。本应是潸然泪下的一幕，江门淮在紧紧拥抱梦中人的时候，脑海里想着的，却全是燕归巢的音容。

　　就像中了邪一样，他没法再将这两人撇清关系，甚至在心里已经认定了，自己的猜想就是正确的。

　　那人轻轻环住他，就这样任他抱着，不远处的小江门淮却突然消失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