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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从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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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菀和父亲天不亮时就出发了,一路上快马加鞭,没有片刻的休息,一直到天快黑时才到军营。
王象的大营驻扎在芒砀山脚下。那夜叛军战败后,通向楚国的路被梁军守得水泄不通,投奔兼爱堂是不可能了,叛首龙仁钦只好带着剩下的残兵败将回了芒砀山,龟缩在山里不出来了。
王象也不进攻,只是率军把山围了起来,等着里面的人兵粮寸断时自己投降。
王菀此前还未曾进过军营,看什么都觉得新奇。走了几步,就见十来个兵丁列队从身旁经过,擦肩而过时,一阵汗臭味扑面而来,差点把他熏晕过去。他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好强作镇定,暗自屏息。
前面不时有兵丁三五成群地说笑,声音大得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他好奇地竖起耳朵偷听,听着听着就脸红了,低着头不自在地玩弄手里的缰绳。所幸这些兵丁一见王象都闭了嘴,二人所过之处鸦雀无声。
又走了一会儿,前方突然一阵骚动,一位中年将领迎面走来,走到王象面前单膝跪地,朗声道:“末将参见国傅大人。”
“贤弟不必多礼。”王象下马相迎,亲自把他扶了起来。
此人名唤魏图,字子思。他本是国相李谭的亲信,与李谭共同执掌梁国军事,数月前被王象重金收买,此后常去国傅府做客,王菀因此见过他几次。
王菀下马向他施礼道:“侄儿给魏将军见礼!”
“免礼免礼,”魏图咧嘴一笑,“贤侄这一来,我那不肖儿也可以有个益友了,省的他整日和些老兵痞厮混。”
“如此一来甚好。”王菀知道他说的是魏符,立刻眉开眼笑。他和魏符原本交情不深,但他初到军中,人生地不熟的,难得能有个认识的人,自然是又惊又喜。
“末将会把令郎安置在犬子营中,您大可放心。”魏图道,“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王象点点头:“有劳你费心了。”
“这有什么的,您不必客气。”魏图笑呵呵道,“我特意安排了几个亲兵照顾……”
“不必。”王象一摆手,“和其他人一样就好。”
“是是是。”魏图连连点头,“令郎的帐篷……”
“不必说了。你安排的事我自然放心。”王象似乎对如何安置儿子丝毫不关心。他没再嘱咐什么,甚至也没跟王菀说句话,翻身上马而去。
他一走,魏图也懒得再假装关心了,只假惺惺地客套了两句就把王菀一个人撇下了。
周围看热闹的兵丁也陆续散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看他,指指点点地同身旁的人议论。
王菀背起行李,朝着魏图刚才指的一个模糊的方向走去,心情沉郁。
“公子——”有人高声唤他。
他回头一看,一个兵丁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那人生就一副文弱的书生相,不论是年龄还是体格恐怕都不够投军的标准,不知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在王菀面前站定,喘着粗气伸出滚烫的手,一把抢过行李,满脸堆笑道:“您这一路鞍马劳顿,还是我来吧。”
“多谢。”王菀向来看不上这等溜须拍马之人,但此刻实在又累又饿,不得不把行李交给他了,
“你叫什么名字?”
“薛廖,薛子穆,”那人答道,“我也是魏伯龙将军麾下的,跟您挨得很近,您有什么事叫我就行。”
“麻烦你了。”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嗨!麻烦什么!不过是尽到袍泽之谊罢了。”薛廖有些吃力地扛起他的行李,被压得声音都变了,却还不忘一个劲儿地嘘寒问暖。
王菀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心里愈发烦躁。
二人掀起帘子钻进营帐,薛廖长出了一口气,把箱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只扫了一眼,已把帐内的陈设一览无余了。
军帐中只有一个小得可怜的火盆和一张草草搭起的硬板床。别看这火盆小,烟可不小,浓浓的黑烟呛得他睁不开眼,还不时能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
在帐口伫立良久,他心里涌起了一阵孩子气的委屈:我哪里做错了?凭什么要受这种惩罚?他知道这种怨气有害无益,但却无法阻止它在心中蔓延,只能任自己一点点陷在里面。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
正在他自怜自伤之际,身后突然有人唤他:
“修若兄,军旅生活可还适应?”
他听出是魏符的声音,强打精神回头道:“承蒙贤弟照顾,一切都好。”
“魏将军。”薛廖赶忙施礼。
“谁让你跑到这儿来的?”魏符显得有些生气,“还不快滚!”
“您别动怒啊,”薛廖一脸无辜相,张了张嘴还想辩解一番,魏符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赶忙改口,“我这就滚、这就滚。”言罢,唯唯诺诺地去了,临走还不忘冲王菀一笑。
“这人就是个贱骨头,连蒙带骗才混进来的,”魏符望着他的背影,“当初真不该听信他的一派胡言。”
“你傻站在门口干什么,怎么不进去?”魏符显然看破了他的懦弱,眼中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是不是累着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可能是。”他有些羞愧,慌忙转移了话题,“你来这儿是有什么吩咐么?”
“我本来只是来看看你,没走几步就碰到了你爹的传令兵,说是要去中军帐中议事。”魏符道。
“每晚都是如此么?”
“不,”魏符道,“这还是第一次。”
。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王象稳坐帅位,十几位将领分列东西,个个身披甲胄,头戴兜鍪。这些人大部分是原本就效忠梁王的亲信,还有一小部分是被收买过来的原梁军将领。除了魏氏父子,他只认得曾经教过他剑术的任雍。
待诸将施礼完毕,王象开口道:“今夜召集诸位会议是有要事宣布,适才有朝廷使者携天子诏书驾到……”他停顿了一下。
帐中诸将先是面面相觑,随后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天子诏书?八成是要封赏吧?”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天子下诏怕是要怪罪梁王。”
“你别妖言惑众了,梁王招兵是为国尽忠,凭什么怪罪!”
“又不是我要怪罪,你冲我发什么火啊……”
“给我静一静!”王象厉声断喝。
众将立时鸦雀无声。
“诸位前几日大破贼军,杀敌有功,”王象道,“天使此来就是要嘉奖诸位的功劳。”
“贺喜国傅大人。”诸将异口同声。
“使者现在就在偏帐等候,诸位请随我到帐外列队,跪接天子诏书。”王象道。
他一弹袍袖,昂首阔步出了营帐,诸将紧随其后。
众人在帐外的空地上列好了队,依旧是一东一西两列,王象站在队伍最前面。
“天使驾到!”报事的军官拖长嗓音喊道。
话音一落,王象率领众将一齐施礼,跪倒在地俯首恭候。
良久,朝廷的使者才慢悠悠地走上前来,缓缓打开了天子的诏书。
。
夜空中明月高悬,星罗棋布,徐徐微风吹得火把上的火焰熠熠摇曳。王象同众将齐刷刷跪在地
上,纹丝不动、一声不响,就连兵刃、铠甲等金属碰撞的声音都听不到。万籁俱寂之中,使者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仿佛清晨庙宇里的钟声响彻天地,在听者耳畔久久未消。
王象深深低着头,嘴角不禁显出笑意。旷日积晷的处心积虑、夜复一夜的周旋应酬、夙兴夜寐的戎马倥偬、挥金如土的收买贿赂……一切的心血和付出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了回报。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得到朝廷的认可是漫漫长路的第一步。
他知道,不论成败与否,他跪受诏书的这一刻都注定将被历史铭记。他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后世史官的回眸。他们著书立传时,会把这当作一切开始的时刻。
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体验。下一个瞬间,他被拉回了现实。使者慢条斯理的声音仍在空地上飘荡。他的狂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迷惘。他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心中顿感不安。
兴许这几日太累了。他努力忽视了突如其来的迷惘之感,重新打起精神。
诏书读完了,使者的声音戛然而止。
王象率领众将又施一礼,恭恭敬敬送走了使者。
诏书的主要内容就是封赏。前几日以少胜多的那一仗成功引起了天子的注意。天子封他为靖逆将军,赏钱五千万,这就算正式给了他兵权。除此之外,天子限他三日之内荡平芒砀山贼众,并尽快发兵楚国,以解彭城之围。
使者走后,他和众将士回到了军帐中。
他见将士们各个精神振奋,心中颇为欣慰。在此之前有不少人心存顾虑,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被视为谋反大逆,那些被收买过来的梁军将领尤其如此。天子的这一诏书来得正是时候,既打消了众将的顾虑,又激起了斗志,如此一来何愁拿不下芒砀山?
他心情大好,斜倚帅案,朗声道:“你们刚才都听见了,天子赏金五千万钱。这钱不是我一个人得来的,是诸位浴血奋战拼来的。”他顿了顿,冷峻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将领,“今夜月色正好,正适合杀敌立功,诸位谁能第一个冲进敌营,我赏他一千万;若能提着龙仁钦的脑袋来见我,另赏一千万!”
此言一出,诸将都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眼里直放光。
魏图第一个跳出来叫道:“末将愿为先锋!”
“好!”王象一笑,抽出一根令箭交给他。
其他将领一看急了,都纷纷出列,拱手请缨。
王象部署了一番,留下任雍留守大营,亲率大队人马趁着夜色直奔贼军营寨而去……
。
王菀走在先锋军的后部。
他骑着马紧跟在魏符身后,警觉地左右张望。虽说此战是必胜之战,但他心里还是一阵阵地感到不安。
突然,道路旁的树丛里猛地窜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他吓了一跳。
“野兔而已,”魏符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没好气地说,“别一惊一乍的了,还没见着敌人呢,先被你吓死了!”声音里却分明也有些颤抖。
王菀望向魏符,见他眉头紧锁,双唇紧闭,也紧张地四处张望。
“你也没打过仗吧?”他问。
“废话!”魏符有点不好意思,却还强作从容,“以前哪来的仗可打?前几天那次我爹不肯带我。”
王菀觉得好笑,忍不住打趣道:“得!连您这为将的都没上过战场,我们这些新兵的命还不都得栽在您手里!”
魏符也笑了:“再敢动摇军心,军法处置!”
说话间,脚下的路越来越窄了,一开始还能三四个人并排,走着走着就只能排成一队了。
王菀看着前面的人陆陆续续并进了一队,咽了咽口水,想到史书上那些以少胜多的战役有不少都是倚仗这样的地形取胜的。敌军要是在这时进攻,他们恐怕就都要死在这里了。
不过叛军应该也想不到他们会进攻。毕竟他们已经包围了数日都没有动静,意图明显是要等敌人自己投降。他这样安慰自己。
他们沿着山路向上走,又走了一阵,爬上了第一座山峰。这座山峰的峰顶是个天然的平台,原来有数十个敌兵在这里驻守,现在都已被悄无声息地扔到了山下。山路渐渐变宽了,叛军重兵把守的大寨就在上面。待到先锋军中的最后一名兵丁爬上来,传令的军官吹起了号角。
悠扬的低音划破寂静,惊起了一群闲憩的山雀。
霎时间,喊杀声震耳欲聋。
王菀在队伍后面,远远地就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直听得人头皮发麻,仿佛有数千只鬼手在心上抓挠。□□坐骑躁动不安的喘息着,连打了几个响鼻,他死死勒住了缰绳,生怕一松手就被马带着窜出去。
队伍迅速向前移动,源源不断涌进前方的黑暗,消逝在了砍杀声中。
这是胜了还是败了?他心里一阵恐慌,心脏越跳越快,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不断吞噬掉生命的黑暗。
“来啦!”前面的魏符突然大吼一声,挥舞着大刀向前一跃,刀落处滚下一颗人头。
王菀全身一阵战栗,连害怕都来不及了,往马肚子上狠踹一脚向前冲去。冲进了黑暗之中。
月光下,他隐约看见有人提着刀冲过来。他慌忙挥剑迎敌,过去学得各种剑招此刻一个都想不起来了,他也顾不得什么“撩腕花”,什么“紫燕抄水”了,看见有人过来就是一通乱砍乱戳,也不知对方死没死,反正砍倒了就算万事大吉。
不知横冲直闯了多久,他渐渐恢复了理智,勒马停了下来。
寨门已经被打开了,驻守大寨的贼兵死的死、逃的逃。
他左右一看,四下里尽是人的头颅和残肢。身受重伤的兵丁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来,爬了几步就又倒下了,在地上留下一道道长长的血印。惊慌失措的逃兵发狂地尖叫,没逃多远就被像他一样的将士斩杀。寨门里的敌兵身上插满了箭,一个个大睁着眼睛,被死死钉在了箭楼上……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他纵马进了大寨,茫然若失地直愣愣看着前方,心已被悲怆之情吞没了。他无法想象究竟是多么冰冷的绝望使得原本安居的农民走上了这条毁灭的路,让人宁死也不愿投降。这是多么刻骨的仇恨啊!
“你在这儿。”魏符的声音传来。
王菀转向他,吃了一惊。只见魏符一身血迹,泥土、汗水、鲜血混在一起敷在脸上。
“你也是一样。”魏符道。
“受伤了么?”他问。
魏符摇了摇头:“你呢?”
他也摇了摇头。
二人相对无言。
。
又一阵号角声响起。
王菀顿感毛骨悚然:“这是什么?”
“你爹率领的大队人马要冲上来了,”魏符道,“咱们攻下的只是叛军的第一道关卡。”
“第一道?!”王菀简直不敢相信,“那……那还有多少道?”
“这谁知道!斥候最远只能走到这儿了。反正应该不会太多,毕竟他们没多少人,”魏符道,
“我估计最多也就还有两道。”
“那他们刚才怎么不上来呢?要是刚才上来,咱们不是能赢得更容易么?”
“非也非也,”魏符摇头晃脑卖弄道,“只要一开始进攻,敌人必然就要居高临下朝咱们射箭。你忘了刚才走的那段山路了?那可是天然的屠宰场。等咱们的大军走到那儿,敌人要是来一个万箭齐发,那不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所以必须得先攻下这第一道关卡,再让大军上山。我爹刚才等所有人都上来了才开始进攻也是此意。”
“原来如此。”王菀不禁对魏符心生钦佩,“你还真不愧是将门子弟。”
“我哪能想到这些?”魏符道,“这都是你爹设计的。”
提到父亲,王菀心中一沉,换了个话题:“咱们要跟在他们后面么?”
“没必要,贼军已是强弩之末了。况且你爹亲率大军,哪有不胜的道理?”魏符道,“咱们可以直接回营收拾东西啦,我看啊,最晚后日就要动身去楚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