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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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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街一反常态,最近一个月来热闹非凡。
纯阳每隔三年举办的西昇大典即将开始,江湖中的各路侠士纷纷赶来,有的是想要借此机会替朋友亲人祈福,有的是希望一窥纯阳宫武学的奥秘。
提前上了华山的人,都被安排在天街住下。
这里本是纯阳弟子居住之地,如今再加上这么多游客,显得格外拥挤,就连平日里用作店铺的房屋都住满了人。
念尘和几个师弟正要去调解一起纠纷,忽地瞥到几个人快步穿过太极广场,他觉得其中有一个人很是面熟,迟疑了一下才赶上师弟们的脚步。
自己一直在华山上修行,熟悉的人只有师兄弟们,该是错看成了其中哪一个吧,或许是平时见面少没有想起名字。
阿乐和同门悄悄地从太极广场右侧穿过,避开了中间切磋过招和围观的人群。在山门接应的小道士听说他们有急事要告诉掌门,一路将人带到了纯阳宫。
阿乐那天偷听到了密报,于是教主让他负责将消息告诉纯阳掌门。清霄此刻恰好也在宫内,听到阿乐的话后竖掌微欠:“清霄多谢少侠以身赴险,我这就去差人提高戒备。”
掌门的白髯依旧和七年前一样飘逸,他将五毒的信物递还给阿乐:“重荒教主深谋远虑,老朽实在感激不尽。周流星位若是落入外人之手,必会在江湖中掀起巨浪。”老人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教主他说,纯阳对五毒恩重如山,现在纯阳有难,我们论情论理都该来报答当年的大义。”阿乐朝众人抱拳施礼,然后和同行的师兄弟们退出宫外。
念尘快速地处理完天街的争执,回来和掌门师叔复命。
阿乐远远地看到了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的念尘,那一刻仿佛有千言万语涌入心间,岁月化作涓流在他俩之间缓缓流动,七个春秋的漫长离别如同白驹过隙,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那么多年来的无端心绪,就像一颗沉睡的种子突然破土而出,一声鹤鸣不知是在他耳畔还是脑海回响,一切似乎又都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大雪之夜。
“念尘。”
他只轻轻地唤了一声,然后又瞬间合上了唇,他的脑袋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回过神来后一阵懊悔。
谁知念尘隔着数丈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有些惊讶地在人群中一扫,阿乐的脸和多年前那个小孩的脸重叠到了一起,看起来只是稍长开了些,蜕去了当年的稚嫩模样,那双眼眸却和记忆中的一样,如同非鱼池水倾注其中,似是一面明镜映出了山水般的隽秀容颜。
年过而立的道长也唤了声阿乐。
两人相视一笑,还是念尘先开了口:“你大老远跑来纯阳,不是为了来参加西昇大典的吧?”
阿乐微微仰头看着他,眼底皆是笑意:“还真是让你猜对了,我们正是为了大典而来。”
“是吗?”念尘挑了挑眉,“等过会儿我来找你,现在得先去给掌门他们复命。”
然后他抬手握拳,掩住自己的嘴轻咳了一声。
阿乐看他俊朗的衣袂消失在了宫门后,才转身沿着泛青的石阶往天街走去。
负责安排住宿的人在名册上找了好半天,都没有找到能让五个人一起住进去的屋子。正当他们犹豫着要不要分开落脚时,念尘交代完事情的经过就赶了过来。
“大典在即,上华山的人也越来越多,要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处,不如到老君宫来。我们现在都住在那里,虽说比不上天街的条件,但也足够对付了,这样你们也能互相照应。”念尘的提议解决了阿乐的担忧,其他四人也纷纷同意。
于是一行人过了廊桥,往对面的老君宫走去。
廊桥架在一道深壑之上,因着底下有冰水的缘故,桥上常常云雾缭绕,走到另一端时仿佛入了桃源。
老君宫前的炼丹炉还冒着青烟,三道浮空的灵符环绕在它周围,一位看起来已近不惑之年的道长,正手持拂尘在一旁察看丹药是否能出炉。
念尘走过去对道长施礼:“师叔,这五位是苗疆来的贵客,在天街找不到合适的住处,我就带他们过来了。”
灵虚子灵松点了点头:“山上弟子都住在此处,难免会有些闹腾,各位少侠若不嫌弃,尽管在此住下。”
念尘领着众人进了老君宫的侧殿,在靠右的位置腾出了空地,又找来铺床用的干稻草和褥子,把晚上睡觉的地方倒饬好了。
阿乐坐在侧殿的门槛上,看着立在不远处的岩石,一个棕色脑袋胆怯地探出来,看样子是只梅花鹿。他还记得念尘说过,华山的动物都是有灵性的,这里的梅花鹿平日里从不惧人,只在这种喧闹的时候才会悄悄躲回窝里。
脑海里正想着的人在他耳边轻轻开口:“看什么呢?”
“喏。”阿乐把那只小梅花鹿指给他看,“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对这里的事情还记得很清楚。”
念尘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阿乐把手搭在念尘手上的瞬间,就发现自己被揽着腰抱了起来。念尘施展轻功带着他掠过老君宫后面的莲池,然后足尖在莲叶上一点腾空而起,翻过长着斜松的陡峭岩壁,落在了山后雪竹林里一个破旧的小院中间。
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念尘带他来看的是他想了好多年的,也是他最不忍心看到的东西,这个人似乎知道他心底的秘密。
念尘拉着阿乐的手,牵着他走到了一座墓前。
那块立着的木牌上,有一行模糊不清的字迹。
华山的风霜掩埋了尘封的过往,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些悲凉的故事,比如据说一直在这座院子里徘徊的若兰的魂魄,又比如拼死抢回镇教之宝的阿乐的父母。
“阿乐,当年你休息了两日就回了苗疆,后来我们找到了你爹娘,我擅自做主把他俩留在了这儿。”
念尘的话似一阵清风,抚落了阿乐眼中的泪水。
那些和爹娘一同外出执行任务的回忆,一下子就爆发出来,尽管当时阿乐年纪还小,多半都是在临时的住处等着爹娘回来。他想起了母亲每次都会给他带一支糖葫芦回来,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呆在苗疆,已经忘记了裹着焦糖的山楂,到底是怎样一种酸酸甜甜的滋味。
可如今,再也没人会给他买糖葫芦了。
脑袋里一下涌现了太多的过往,有关爹娘的记忆明明经常珍宝似的拿出来摸摸看看,现在看到他们沉睡的地方,却依然堵住了阿乐的咽喉。阿乐张了张嘴,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视线不再很模糊,突然看到了旁边的一座青冢。
那座墓前的木牌更加腐朽,上面的刻字完全看不清了,绿苔顺着木材的缝隙延伸,是比自己的父母更早埋在这里的。
一直在一旁看着没说话的念尘,看到阿乐盯着那座孤零零的青冢,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选择了沉默。
“这座墓也是你立下的?”阿乐有些好奇,和自己爹娘沉睡在一起的人,会有着怎样的经历,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死得有价值。
“嗯。”念尘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阿乐看他似乎不愿意再多讲有关的话题,可是他的目光却凝视着那块绿朽的木牌,里面夹杂着复杂的情感,阿乐联想了好一阵都无法解答。有那么一瞬间,阿乐想起了出发前夜来看他的重荒,同样也是那种无法理清的神色,却又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年纪大一点阅历多一点,就能懂了呢?
阿乐在心里这么想着,多追问了一句:“木牌全都被青苔盖住了,为什么不换个新的?”
念尘在他的问题中淡然收回视线:“既然他们都长眠了,我们偶尔来看看就好,换了新的木牌,该打扰他们休息了。”
阿乐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地方他们两人都不能多停留,于是牵着念尘的手,领着他往外面瞎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念尘微讶。
“我哪儿认识路啊,爹娘我看过了,你带我去别处转转,好不好?”阿乐很小就接受了爹娘离去的事实,有好多好多心里话,他对着天上的星星、脖子上挂着的翡翠,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眼看着离了破败的院子远了点,阿乐才松开念尘的手。
“当年在华山修养的两日,你不是说,到处都是一样的景,都快看腻了么?”念尘嘴角微掀,想起了七年前还圆乎的小孩子。
“那我们去看看太华龟?七年不见不知道它长了没有。”阿乐主动提议,有点抱怨地看着调笑他的道长。
“也行。”
非鱼池的太华龟,据传是纯阳立派掌门吕洞宾亲自带上华山的,原本是老祖出东海时寻到的,没想到能在华山安生地活下来,到如今已过了数百年光景。平日里上纯阳来的游客,都会徒步到紫霄宫背后的非鱼池来看看这东海的神龟,据说要是有机会摸摸太华龟的背壳,就有天大的好运降临。
念尘自然知道这纯属无稽之谈,太华龟在池中养了这么数百年,就算跟着华山万物一样有了灵性,也不至于会生出护佑时运的能力来。哪怕是当初的吕老祖,也只能对天命窥见一二,更遑论消灾解难了,从小在纯阳长大的他,连自己命中的劫数都推演不出。
这个问题困惑了他七年有余,自七年以前看到命星闪烁不定,他就再没有通过占星之术,得到过想要的答案了。
一路上念尘想着自己的命劫出神,阿乐只跟在一旁走,偶尔东张西望,看他纠结的眉宇,没有出声打扰他。
紫霄宫坐落在华山群峰靠东侧的阳面,每日太阳携带紫气东升,第一个照亮的就是它的宫门,这里也成了气宗弟子修炼的场所。纯阳一门两宗,分成以气御形的气宗和化剑为形的剑宗,两种修行的方法都极为不易,少有二者兼得的奇才。
阿乐踏上最后一级石阶,精巧的紫霄宫出现在眼前。紫霄宫没有镇岳宫壮观,胜在常年有紫气萦绕殿身,在外人的眼里看来,偏生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气宗弟子重视内在,以气御体,因其内力外露时呈淡紫色,故名曰‘紫霞’。”阿乐回忆着念尘告诉他的“紫霞功”的由来,不自觉出了声。前一秒还在出神的道长见非鱼池快到了,也收回了一路飘飞的思绪:“剑宗弟子重视外在,化剑为形,因其剑法走势飘渺不定,得名‘太虚’。”纯阳的剑法只为“逍遥”二字,正是“太虚剑意”的由来。
非鱼池就在紫霄宫后,一束白练般的瀑布从更高处的山岩上跌落,不知疲倦地补充着池水,然而非鱼池四周却没有水流去往别处。阿乐当年问过念尘一个问题: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鱼儿才被困在了池中,尽管一心想游到外面,却终究无法去到别处。
道长读了那么多经书,思索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纯阳弟子一直秉持着的非鱼池观鱼的奥妙,在于自己能否体会到池中鱼儿的生活乐趣,当乐趣这样的根基都发生了动摇,念尘一时间无从解答小孩子的疑惑。
掌门师叔和师父都曾问过他,自小就在华山长大,有没有想过去别的游历一番,云游四海也许才能追求到真正的逍遥。这么多年里,他也下山去执行过掌门派遣的任务,却觉得别处总归少了点什么,还不如华山上清静。再说,还有一座墓他得守着。
“快过来看啊,它从嘴里吐了点什么东西出来!”
阿乐早就跑到池边凑近了看太华龟,伸出去摸龟背的手才收回来,就看到池底的太华龟晃了晃庞大的身躯,张嘴吐了点亮晶晶的东西。
念尘将那座墓小心地藏在脑海深处,走到阿乐身边跟他解释道:“太华龟平时吃的是药材炼制而成的凝华丹,有些药物它吸收不了积在腹中,隔一段时间会全部吐出来,然后就成了池里小鱼的口粮。”
“那丹药怎么都亮晶晶的啊?”阿乐看着闪光的药渣有些好奇。
念尘稍稍直起上半身转向阿乐,发现他仍然专心观察着池中的情况,只给他留了一个毛茸茸的脑勺,还有底下一缕束在银制发筒里的长发:“说是在太华龟体内重新凝成的,就和贝壳里的珍珠一个道理。”
“珍珠?爹娘以前带我出去执行任务,还没有去看过海呢。我也是听别的小孩子说的,珍珠是养在海里的贝壳才有的。”
阿乐终于抬起头望着他,清泉似的眼睛里流光溢彩,大概是憧憬着海的缘故,就跟一个吃到糖葫芦的小孩一样欣喜。
念尘突然想起了自己再见阿乐时的第一感觉,那双多年未曾看到眸子就跟非鱼池水一样灵动,仿佛一面明镜映照出山水般的容颜,和记忆当中的另一张面孔重叠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