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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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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给你派遣任务了?”
“嗯,教中密探得知有人将在纯阳的西昇大典上捣乱,教主念及七年前纯阳对圣教的恩情,让我们尽快赶过去。”
竹筒做的茶杯里倒上了茶水,月光在里面跳动。
院子一角的草丛里,传来蟋蟀有节奏的叫声,草叶间生长着淡紫色的小花,被月光映出柔和的边缘。
“阿乐,师父最近几年都没怎么尽到责任,”织月温婉的声音略带着愧疚,“一转眼你都成大小伙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阿乐已经快要想不起自己第一天被带到织月面前的场景了,记得最深的还是当年在圣兽潭闯下大祸,幸好有两位师父替他求情,才换来双生蛇王的宽恕。
“你天资聪颖,可我没有那么多精力专心教你,全靠你自己领悟其中的奥秘,你不会怪我吧?”
阿乐摇摇头,眸子里闪烁着光芒:“师父你每天都有那么多事忙,又要领孩子们入门又要不断钻研医术,不用管我,我自己慢慢学就好。”
其实,织月教会了阿乐很多,冰蚕蛊、蝶衣蛊、生息蛊、玄水蛊、凤凰蛊,补天诀里记载的疗伤之术她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阿乐。
“对了,你这次远行说不定要用到虫蛊,待会儿走之前去屋子里取些,免得谁受了伤没办法救治。还有,江湖中人一旦知道你们是圣教弟子,定会打起凤凰蛊的主意来,你可千万不能大意了。”
“他们就算拿到了凤凰蛊,也没办法让凤凰蛊发挥作用啊,没有圣教的内力运功催发,根本不可能医死人肉白骨的。”
“他们不知情,并不代表不能杀人劫财啊。你得提高警觉,不要让自己和同行的师兄弟们陷入危险。”
“放心吧师父,我有分寸。”
“你虽能领悟常人不能及的心法,却掩盖不了内力不足的缺陷。我今晚给你上的最后这门课,是极少的时候能用到的秘术——取上古女娲大神补天之姿,令内力短时间暴涨。这个方法对人的经脉损耗巨大,之后的空窗期一定要静心修复受损的经络。”
女娲补天可以算是很危险的经脉运行方法,阿乐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谁用过,和蛊虫狂暴一样,哪怕当年父母和自己面临追杀,也不敢冒险用这些秘术,因为很可能让人在之后钻了经络脆弱的空子。
不过据说进入“补天”状态之后,能和疗伤虫蛊建立起不可思议的联系,这样虫蛊们仅仅依靠内力催动,就能发挥出神奇的疗伤功效。
织月在竹凳上盘腿坐好,朝着阿乐竖起双掌:“来,师父给你传功辅助,你去用心感受真气运行,不用担心结束之后的副作用。”
阿乐取下腰间别着的象牙虫笛放到石桌上,然后和她面对面盘腿坐好。
山涧般的内力缓缓淌进阿乐体内,织月的双手虚按在他的大穴前。跟着师父的指导运功,阿乐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正渐渐放大,仿佛还听到了真气冲刷着经脉的哗哗声,内力涌入了以前从未到过的末梢。他觉得自己内海里的气息迅速增长,太过充足的内力转化成热气散发出来。
织月知道阿乐第一次的尝试已经成功,于是牵引着他的内力缓慢循环了两个大周天,等到他的经脉在适应后收束,这才也自己收手调息。
阿乐合起的睫毛颤了颤,睁开那双湿润的眼睛:“看起来就算有人帮忙,浑身上下还是很酸涩啊。”
“对了,教主虽说也是你师父,可碍于身份不好开口,还是我来问好了——”织月的语气有些轻快起来,“你成年已经一年多了,心里可有喜欢的人?要是看对了眼,可要早点去争取啊。”
被问及心上人的阿乐瞬间害羞地像个小孩,阿乐怯怯开口:“还……还没有呢。哪家的姑娘能喜欢上我啊,我又没有特出众的地方。”然后他伸手扯了片草叶,一圈圈地绕在食指上。
织月看着他又一圈圈地解下草叶,心里有些好笑:“师父问你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把握机会,这些烦恼你没有人能倾诉,不要让自己后悔才是。”
阿乐挠挠头,摸了摸用来束发的发筒,上面雕刻着的古老图腾,有一种奇妙的手感:“嗯,知道了。”
他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却被一颗明亮的星星攫住了视线。他无法形容那种滋味,仿佛是雀梧还小的时候,拿自己绒绒的尾羽轻扫他的脸颊,痒酥酥的。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也毫无由来。
织月站起身:“进屋去取些虫蛊吧,顺带喝了葫芦里的药汁,对你今晚损耗的经脉有好处,回去早点休息。”
“嗯,师父你也好好休息。”
阿乐小心地取了冰蚕蛊和生息蛊,蝶衣蛊在中原没有用处,刚碰到凤凰蛊却又收回了手,想想还是没有拿它的必要。
他悄声回到树顶村,村民们都快入睡了,只有一两扇窗户后还透出来油灯的微光,偶尔听得到断断续续的婴儿哭声。他正想要进屋睡觉,高亢的啼鸣从背后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落在栏杆上,让竹制的栏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雀梧来找他玩了。
有些时候阿乐真的摸不清它的性子,不仅仅只和阿乐一个人亲近,还喜欢在夜里跑到树顶村来,大半夜这么精神的绿孔雀还真是少见。
雀梧当然不可能和阿乐在村子里嬉闹,见阿乐发现了它,雀梧调头就往对面的仙踪林飞去,修长的尾羽在月亮的清辉中熠熠生光。
阿乐回屋里放好虫蛊,走出来抓住巨树上垂下的藤蔓,借力一荡,飞身追了上去。
仙踪林里虫鸣起伏,草地里发出沙沙的窸窣声,褐鸮悄悄躲在树洞里窥探着夜色,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在这里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树,这会儿似乎也已经睡着了,它们茂密的枝丫一动不动,连浓绿的树梢也沉入了梦境。
阿乐看到雀梧落在一片荧光闪烁的草地上,他也跟着走了过去。萤火虫是他第二喜欢的动物,它们就像从天河里逃跑了的繁星,既能给人带去光明,又能给人带去幻想。织月曾经和他一起捉过萤火虫,师父把它们放进一盏专门封好口的纸灯笼里,然后阿乐每晚都会提着灯笼去找同龄的孩子玩,过上两天又换上新的一群。
雀梧扭头梳了梳自己翠绿的羽毛,突然拔颈向天,身姿绰约地在月光下亭亭而立,翎羽如冠冕一般在小巧的脑袋顶上舒展开来。
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女神。
正当阿乐忍俊不禁之际,一只有力的手在他肩上一拍。
他吓了一跳,没想到是教主重荒。
清朗的月光照亮了重荒的脸,这位早已年过半百的教主看起来同而立没什么两样,只有眼角的皱纹能窥见岁月留下的风霜,倒也让重荒有了老人的和蔼模样。
阿乐早说圣教的心法能令容颜永驻,百年前还有一位教主因为修习教主内功出现了“返童”现象,自己的师父织月听说也是从二十多年前起就未曾改过容颜,不知自己较当年的样子又变了多少。
那个温柔如水的道长是不是第一眼就能认出自己来。
又或许,道长早已不在华山了,纯阳的心法在乎“逍遥”二字,说不定他早已云游四海去了。就和自己一样,曾经跟着爹娘去执行任务,到过中原各处,甚至西域人迹罕至的荒漠。
可是不论去到多远的地方,阿乐一直都想着苗疆的一草一木。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明天可就要启程了。”重荒的声音和他尚未衰老的容貌一样,只略微带着一点沙哑。
“我才打算进屋去睡觉,雀梧就跑到村子里来了。”阿乐看着浑身散发柔光的雀梧,突然想到这么多年了,雀梧也该去寻找自己的伴侣了,以后还会有闹腾的幼雏。不过到时候,自己就不再是它心里最重要的存在了吧。
似乎是察觉到了阿乐的怅然,重荒开口宽慰他道:“放心吧,你们俩打小一起长大,孔雀是灵鸟,它是不会忘了你这个好朋友的。”
阿乐听着重荒带笑的语气,也跟着露出会心的笑容。要是雀梧以后有了一窝叽叽喳喳的幼雏,他一定得亲自照顾新生的小孔雀们,就是不知道雀梧的伴侣会不会啄他,听说孔雀护崽的时候可凶了呢。
雀梧那黑曜石般的小眼珠盯着他俩的方向,似乎是觉得重荒暂时还不会离开,就提起自己的细爪,优雅地四下走了一圈。
然后它缓缓展开了自己的尾羽,有节奏地飒飒抖动起来。
那一刻仿佛漫天的星光都从夜幕上跌落了下来,阿乐看呆了,雀梧和林间的萤火虫共舞,如同传说中教会人们舞蹈的女神般灵动。
“雀梧哟,你以后有了伴儿可不能丢下我不管。”阿乐喃喃到,这次去纯阳说不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预感事情不会轻易解决,兴许这次分别之后要很久才能再见到它了。
阿乐轻声哼了段织月教他的山歌,又收拾好自己的离愁才开口:“教主这么晚玩来找我,可有什么事?”
“阿乐,我信任你爹娘,也同样信任你,这次去纯阳还有件事情想拜托给你。”重荒依旧清澈的眼眸透露着恳切,“我想拜托你帮我找一个人。”
“那个人在纯阳?”
“嗯,但我也只知道他在纯阳。这事儿不能告诉其他人,同行的师兄弟也不能说……”
重荒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在他还未成年的时候,跟很多人一样对江湖充满了向往,他独自在中原闯荡,结识了很多生死之交,还认识了一位中原女子,两人日久生情。但是好景不长,女子的家里人找来,重荒才得知她早已有了婚约,是离家出走时才遇到了自己。重荒见了女子的父母和长辈,结果他们都反对两人的婚事,他又找到原本要和女子成婚的人,没想到那个男人也不愿放手。
然后重荒心爱的人捎信给他,说他们俩之间只是有一段缘罢了,自己还是要履行先前的婚约,从此江湖再见就是陌路人。
重荒从此心灰意冷,抛下中原的朋友回到了苗疆。
可当他成为五圣教教主的第二年,有人从中原给他带来消息,说当时女子早已有了身孕,于是费尽千辛万苦保住了孩子的性命,假装孩子夭折把这份孽缘送上了华山。
“他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了纯阳,可是他叫什么、身上有何信物,我却一无所知。”重荒望着月亮发出了叹息,眼中饱含着阿乐无法理解的情愫,“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要是能在有生之年看他一眼,也就无憾了,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吗?”
“只是看他一眼,你不希望和他相认?”阿乐的眼里充满了疑惑,他觉得那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有权利知道真相。
重荒摇了摇头:“只要他一切都平安就好,我哪敢奢望和他相认,这二三十年来我连一丁点父亲的义务都没尽到,他母亲要知道我和他相认也会责怪我的。”
“你当初为何不跟她说,把你们的孩子带回圣教抚养?”
“她和我的孩子,注定是这结果,这其中有很多苦衷,三言两语很难讲清。”
重荒的悲伤在一瞬间扎进阿乐的心里,他无法形容那种酸涩感,却又觉得与老人的心境融为了一体,尽管还不能透彻地理解它。
也许这就是江湖的恩怨情仇吧。
“我给你带了些虫蛊和虫毒来,不要忘了我教给你的用毒之术。”重荒将自己的心事托付给了阿乐,不管能不能找到当年的孩子,能不能在走之前见他一面,他总算是没给自己留下遗憾,“东西都放在你的屋里,可要收捡好了。”
阿乐看着他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踩在草地上。
“有时候感情并不需要天长地久,阿乐,就算他们一个可能忘了我、一个从来都不知道我,我也不后悔爱他们到如今,我的心愿就托付在你手中了。”
雀梧不知何时靠了过来,用尖尖的喙衔住阿乐的衣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像是知己间在跟彼此告别。阿乐用脸蹭蹭它的脑袋,笑着理顺它的羽毛:“不要太想我啊,等着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