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作蛊》ludwige

5、第二章（下）

　　“回去吧，快到晌午了，大典期间人太多，迟了就没饭吃了。”念尘站起身，抖了抖自己衣袍的折痕。
　　阿乐看着他身上浅灰色的道袍，像是粗麻，出家人可真不讲究，也不知道这样的衣服穿起来舒服不。大概是不太舒服的吧，也许他们修道的人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念尘将两指拈在唇间，一声嘹亮的哨音在紫霄宫周围久久回响，等了不一会儿，一只成年的仙鹤伴着清脆的鹤唳来到非鱼池上空。阿乐眼睛睁得滚圆，眼里充满明亮的神采：“我以为只有苗疆人，才能和自然有这样奇妙的联系！”
　　“这些仙鹤是从小就养在纯阳宫的，无极道场讲经的时候还会去听呢。”念尘牵着阿乐的手，调动气息将人带上了半空。
　　阿乐更乐乎了：“它们还听得懂经文？”
　　念尘一手虚揽着阿乐的腰，足尖在仙鹤的背上轻轻一点，又腾出去老远，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纯阳的老虎也会，明天带你去看看。”
　　看到带着自己轻功腾跃的念尘，阿乐小声嘟囔了一句：“其实我也会轻功的，教主都说我跑得快。”
　　道长看了看阿乐，眼神往脚下瞧了瞧，示意他跟着向下望，高峰和悬崖接连不断，他的喉结滚了滚，还是打消了自己来的想法。
　　“断崖也是纯阳弟子打坐冥想的好地方，只有身处这样没有着落的深渊之上，才会对吕祖留下的道有所体悟，武学也就因此见长了。”念尘额前和鬓角的散发被高空的气流吹拂着，阿乐头一次觉得这个人长得真好看，放在苗疆也是每家人都会夸的俊阿哥，放在中原怕是要迷死一群小姑娘。
　　阿乐又想起了教主重荒交给他的秘密任务，不知道教主和中原人生的孩子长什么样，不过他现在对当年那个孩子的下落一点头绪都没有，只晓得是三十二年前送上华山的，又不能直接去问纯阳掌门找当年上山的门下弟子，要不然找机会偷偷去翻翻有没有名册？
　　算了，阿乐心里想，等哪天旁敲侧击地问问道长，说不定他知道点什么呢。
　　莲花峰下的霜华林映入眼帘，阿乐还记得在这里第一次看到雪狐，月光洒在它毛茸茸的尾巴上，仿佛守护这片雪峰的精灵一样。
　　念尘抱着人落在天街不远处的小亭子前，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斋堂去吃午饭。连日来赶路让阿乐有些倦意，吃过饭就准备回老君宫去休息，道长一路送他回去，顺带取了些在老君宫装好的丹药。
　　这些丹药大多是最近西昇大典加制出来的，名叫纯阳含真散，可以帮助调理经络和内息，在受伤后服用能加速经脉的恢复。
　　下午念尘要处理天街的琐事，阿乐就带着师兄弟一起去云鹤斋玩。云鹤斋就在老君宫下方，上午阿乐在飞来石后边看到的小鹿就是这附近的鹿群，纯阳还有一处华山梅鹿的居处，在离论剑峰也很远的坐忘峰上。念尘说坐忘峰偶尔会有霜狼不惜跋涉去偷袭，所以会派人过去守着，除了专门负责鹿群安全的师叔，派过去的弟子多是犯了错要面壁的，于是他们驻扎的高地又被弟子们称作“思过崖”。思过崖往上往深处走就是九老洞，里面住着统领鹿群的鹿王。
　　不知道华山的鹿王和苗疆的鹿王谁更威风一点，阿乐心里想，兴许西昇大典忙完了，道长还有空带我去看看呢，要是能住上一晚就好了。
　　不过很快这个想法就被他忘在脑后了。
　　第二天大清早，阿乐就被住一起的纯阳弟子吵醒了，他睡眠比较浅，又知道这次西昇大典有人要闹事，声音一大自然就清醒了。幸好昨晚看着赶路累了睡得早，阿乐穿好衣服从侧殿出来，抓个小道士问念尘在哪儿，小道士说念尘师叔去修早课去了，他就一路沿着石阶上了太极广场。
　　还没过山门木枋就听到了飒飒的扫地声，他抬头看到纯阳二字上方的木檐堆着一层雪，看来昨晚上是落雪了，怪不得今早的空气格外清冽。阿乐深呼吸几口，把鼻腔里还残留着的老君宫的药草味儿去得差不多了，不过也亏得有丹炉在夜里还烧着，昨晚他睡着了也没觉得冷。
　　太极广场周围扫雪的道长还不少，阿乐上前去问：“这位道长……”对方抬起头看他，好嘛，原来是位女子，他都忘了纯阳也是有女弟子的：“啊这位道……道姑？地上的积雪还蛮好看的，为何要把它们全都扫走？”
　　“小施主自是打南疆来的吧，雪虽纯净无暇，却也有恼人之处，待会儿太阳出来雪一化，这石砖上全成了积水，不如现在扫到树下，待会儿化了既能滋养雪松，又不会打湿人的鞋履。”道姑的声音有些许笑意，带着修道之人的清冽气节，然而混着镇岳宫里飘出来的淡淡檀香，又让人觉得莫名亲切。
　　“阿乐？”
　　阿乐才准备和她聊会儿天，没想到念尘正拿着扫帚往这边走，大清早天街的人都没起，念尘不大的声音阿乐也听得明晰。
　　“你不是做早课去了吗？你小师侄告诉我的。”
　　“这就是早课啊。”念尘举了举手中的扫帚，又对他旁边的道姑说，“我把侧殿那边都扫完了，我看那边天街也快完了，我先去扫纯阳宫，待会儿你跟他们说一声。”
　　道姑笑嘻嘻地回到：“知道了师叔，那待会儿我们就直接上玉虚宫去，扫完了下来帮您，不过您可别偷懒等着啊。”
　　阿乐转头看了看道姑，又转头回去看了看念尘，能跟自己的师叔这么开玩笑，估计是才入纯阳不久，还带着普通姑娘家的心性。
　　也怪念尘长得太温柔，阿乐心里嘀咕道，这剑眉星目的英俊模样，怎么就还偏偏有股温柔劲儿呢？
　　阿乐跟道姑说先和念尘去扫纯阳宫，要道姑把手里的扫帚先给他用，尽管被推辞说哪好意思让外人帮着扫，却也没人拗得过摩拳擦掌的他。
　　两人过了太极广场右侧的两仪门，先把通往纯阳宫的石阶扫干净了，然后把殿前的小广场扫得差不多了，其他人才扫完玉虚宫下来和他俩一起扫无极道场。无极道场在纯阳宫背后，三清塑像面容肃穆地凝视着远方，在左侧是霸下驮着的一块半大石碑，上面刻着吕祖创教的真言，背诵和感悟吕祖百字碑上的经文，才是阿乐以为的纯阳弟子的早课。
　　念尘告诉阿乐：“扫雪也是纯阳弟子的必修课，雪与水本为同源，雪好扫而水不好扫，在扫雪的过程中体会万物的转化，对修道有不小的助益。”
　　阿乐半信半疑：“扫个雪就能练功？”
　　念尘轻轻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小了，等你的造诣更深，自然就能体会到这种世间万物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道理了，世间没有凭空存在的事物。”
　　阿乐只觉得这话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说过。
　　他又忽然想起昨天念尘说的那些听讲经的仙鹤来，四处张望却又没看见纯阳宫哪里养了仙鹤。念尘把他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正好有个小师侄突然大叫了一声：“啊！我才想起来今天长老们会去仰天池讲经，时间也快差不多了吧，我得赶紧去把早饭吃了，有谁要一起去看白毛金睛虎的吗？”
　　阿乐一听见还能看到华山上的白虎，满眼放光地看向念尘：“道长我们也去那个什么池好不？我去问问师兄弟他们有谁也想去的。”
　　念尘本来就打算今天带他去看那些会去听经的老虎，于是把阿乐手中的扫帚接过来：“那我们先去放扫帚，你去叫上同行的师兄弟来斋堂先吃点早饭。”
　　阿乐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一行人吃过早饭就出发了，沿着莲花峰下的山路往前走，先看到了华山深渊，过了飞架在上方的一座木桥就离仰天池不远了。
　　华山深渊传说是沉香救母时劈开的裂缝，往下根本见不着底，这条横亘整个华山的宽阔裂缝基本都是陡直的峭壁，上面光秃秃的连草都不愿扎根。
　　掉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感觉呢？阿乐在心里想了想，然后觉得有点发毛，赶紧隔着衣服搓了搓手臂上起的战栗，小心翼翼地跟上了走在前面的道长。
　　过了木桥有一条小路拐到山后，走进去就看到了仰天池讲经的盛况。念尘转过头去看阿乐，小孩子好像木头人一样动也不敢动，眼睛却机灵地左瞧瞧右瞧瞧，他又退回去牵着阿乐到仰天池边一块平坦点的岩石上坐下。
　　“这些白毛金睛虎平时都住在雪竹林，每月初一早上都会来这里听长老讲经。起先是创教后不久有几只误打误撞过来了，那时候有三位长老在仰天池闭关修行，看它们一身凶煞的野性，就在池中现在长老坐着的石头上念经，没想到只一会儿他们就温驯地趴到了池边，专心致志地听起道家经文来。”
　　念尘指着池边趴着的一只老虎，它用眼睛望着池中发丝如雪的长老，偶尔低下头舔几口仰天池中的泉水，看起来完全没有要袭击人的样子。
　　“道长你说，他们是真懂了还是听着好玩儿？”靠着念尘的阿乐此刻才觉得，华山的动物简直和苗疆的动物一样有灵性，不过论植物可能还不及，毕竟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是有感情的。
　　念尘自觉这个问题和非鱼池那个一样有难度，不过他还是仔细斟酌了一下回答道：“就算一知半解，也算是一心在悟道了。”
　　阿乐看到有几个道士在靠近悬崖的那边打坐，又牵了牵道长的袖子问那是在干什么。念尘顺着深壑往远处望了眼，天边的朝霞透出一层紫色的光彩：“那也是早课中的一门，仰天池前边的台子下就是华山深渊，在那里打坐又恰好能看到远处的朝霞，对修行有好处，气宗弟子经常来这儿观日悟道。”
　　说完他教阿乐怎么在火红的朝霞中辨认紫气，阿乐眼神劲儿虽好却不怎么会看日出前那抹紫霞，念尘又安慰他说，这会儿太阳都已经快冲破天际了，下次早点来就容易看出来了。
　　到要走的时候，阿乐路过一只白虎看着磨磨蹭蹭的，念尘停下来无声地询问，阿乐谨慎开口：“那个……我能摸一下它吗？就摸一下……可以吗？”
　　念尘眼神有些无奈，却也点了点头。
　　阿乐嘴里一边嘀咕着“它不会突然咬我吧”，一边缓缓伸出手朝那只白毛金睛虎的耳朵摸去，触到的时候只感觉它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并没有要发怒的样子，反而往阿乐手的方向蹭了蹭。阿乐于是顺着在白虎的头顶和颈侧摸了一下，绒毛密实又轻柔的感觉让他的嘴都笑咧了，眼睛上弦月一样弯起来，心里比被顺毛的老虎都还要舒服。
　　念尘看他那股高兴劲儿，自己心里不知怎的也觉得有些舒坦。
　　这天傍晚吃过饭才回到老君宫，外面又下起了小雪。念尘来阿乐他们休息的侧殿问有没有缺什么必需品，然后又问阿乐想不想第二天早上跟他起早去采药，阿乐一听要去落雁峰，想起那儿有道长曾经提过的龙骨崖就愉快地答应了。
　　结果第二天他还睡得正甜的时候，就被道长从临时铺好的褥子上提溜了起来。阿乐睁开惺忪的睡眼，抬头看了看外面才有点泛白的天空，月亮都还没落下去呢，竟然比昨天被闹醒还要早。
　　念尘替他套好外衫系好腰带，就跟照顾个还不会自己穿衣服的小孩儿似的：“落雁峰还有一段路要走，太华露得赶在太阳完全出来前收集，带着月亮的露气功效才最好，待会儿蒸干了咱们就白跑了，采完药带你去空雾峰玩儿。”
　　于是两人披着星光就朝落雁峰赶去，腰上都挂着一只天青色的葫芦。念尘的背上还背着一只竹筐，他递给阿乐俩白胖胖的馒头：“每个纯阳弟子入门时都会受到这个神牛葫芦，你那个是原本该和我一起上山采药的师侄的，我腰上这只装着泉水，待会儿喝完了就换你挂着。”
　　阿乐心里有点微妙，这还真把他当小孩子呢，一点重也不让他受，不就是出来爬山采药吗？
　　一路从雪华林到了龙骨崖，阿乐腰上的神牛葫芦快要给装满了，里面都是才收集起来的太华露，就是他们要采的金冠草上凝结的露水。这时候太阳已经全钻出来了，葫芦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因为昨晚的夜雪，太华露比平时要格外的冰凉。
　　一上龙骨崖，阿乐立马就看到了巨大的骨骼化石，这也是龙骨崖得名的缘由，人们说是神龙选了这里作为安息地。
　　念尘有些好奇：“怎么还记得到龙骨崖？”
　　阿乐心里嘀咕着，总不能说在苗疆没啥事儿的时候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去你说的华山上那些好玩儿的地方呗，嘴上打着马虎：“你把龙骨崖说得这么神秘，我就一直都很好奇。”
　　念尘还在回忆七年前自己到底是怎么给龙骨崖制造悬念的，阿乐为了转移他的注意跑到崖边，朝他们来的方向眺望，发现还真的能看到点纯阳宫的影子，于是大声喊：“道长你过来看啊，纯阳宫只有那么小了！”
　　正午山间云雾不浓的时候，落雁峰凭着较高的地势是能看清楚纯阳宫的，只是现在才日出不久，只能看到云雾后面剪影般的纯阳宫。
　　念尘走过去站到阿乐后面一点的地方，先覆着阿乐的肩把人往里面带了带，才越过他的头顶往纯阳宫望，免得他看得入神忘了脚下是悬崖。
　　阿乐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正靠在道长怀里的感觉，念尘温暖的体温仿佛隔着衣衫传递了过来，跟七年前一样让他心里很踏实。
　　阿乐觉得自己的脸正慢慢地烧起来，他跟道长说先把采的药送回去吧，然后趁着道长转身往回走，把坚持要自己挂着的冰凉的神牛葫芦取下来，放在脸颊两侧退一下烧。
　　道长在下龙骨崖的时候又转过身来，想提醒他下山的时候注意脚下踩稳当，看到他把腰间的葫芦解下来了，就笑着把装满太华露的葫芦接过去：“你没怎么爬过山，多一点重你待会儿都会觉得累人，给我吧，不碍事儿的。”
　　阿乐看着念尘腰间挂着的两只葫芦，嘴里含糊地回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