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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金池蛙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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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裙歌板尽清欢,付与时人冷眼看。
清欢阁在凤都经营有上百年,无数风流墨客、江湖豪门皆是阁中座上宾。
那些恩客流连清欢阁,是因为阁中环肥燕瘦、俊男美女,春兰秋菊各擅其场。更有独门双修秘技,可作炉鼎之用。如此享乐、修行两不误,难怪清欢阁客似云来。
今夜,清欢阁照旧莺歌燕舞,冠盖云集。
阁中大厅是请了高人建造,外表看着不过寻常大小,可里面却能同时容纳三千人,也丝毫不觉拥挤。
大厅中央是座巨大的舞池,一圈水池包围舞台,水池中流动的不是水,而是真正的黄金。
人间富贵于清欢阁不过唾手可得之物,故而财大气粗地熔炼了黄金,化作金水玉带,只为增添一分华美。
黄金池上蹲卧着四只玉蟾,如同白玉般的皮肤透着丝丝红色。
有恩客为舞台上的表演心醉捧场,便可投入灵珠在这黄金池中。玉蟾见着灵珠,便会一跃而起,一颗不落地吞入腹中,并且发出如同喝彩的鸣叫声。
要知灵珠乃是灵蚌所产,是修行者间通用之物。购买法器灵材都须得灵珠,且一颗灵珠就可供一个通窍期修行三日。能够大手笔地用灵珠打赏,自然彰显了主人的财力地位。
所以,自黄金池建成以来,斗富之风盛行。
‘琉璃金池美人聚,听取蛙声一片。’倒成了凤都名景。
此番黄金池中,一位红衣美人正做《霓裳羽衣舞》,恍惚间,似九天宫阙之天舞,缥缈不似凡尘。让人见之忘俗,听之感怀。
众人无不看得如痴如醉,悠然神往。
“可惜,若有玉酒公子亲弹霓裳羽衣曲,今夜必可再现,昔年公子‘蛙声十里’的神话。”
白衢尘当年初次出阁接客,为了一举扬名,用上《天命九歌》。此法一出,当场就让三人破境,十数人若有所悟。
为了酬谢一曲之恩,当日不知有多少灵珠被投入黄金池中,引来蛙声一片,声彻十里,大半座内城尽皆耳闻,堪为传奇。
《天命九歌》是白玉京绝学之一,乐道经典。
白衢尘虽非专精乐道,可以他的天资,修习十年,也不过修至第五歌《湘君》,难度可见一斑。门中唯有一人修全了八歌,便是曾经的素笛楼主,徐展雄。
姬渊穆不想自己随口发出的感慨,会引来白衢尘诸多回忆。
见他许久不言语,怔怔发呆,心下有些恼怒。他好心邀请玉酒共赏歌舞,又有心拉近彼此关系。
自认为言谈举止,即使称不上折节下交,也能算礼贤下士了。
偏偏对面人心不在焉,神游天际。
正待出口呵斥,突然,烛火炸开,明灭摇曳。
忽明忽暗的灯火晃得眼前的一切都朦胧模糊,光影打在面前人身上,姬渊穆忽然发觉,他的妹妹们栽得不冤。
眼前的人一袭红衣,对姬渊穆来说本是寻常。
德昌尚火,朝野上下皆喜着红衣。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穿红衣,却未有一人能穿出白衢尘身上,矛盾独特的味道。
他的九妹平原,被誉为皇室第一美人。红衣在她身上,显得华贵明艳,如同九天凤凰,尊贵骄傲。
下面跳舞的男子,同样一袭红衣。舞衣蹁跹,穿出了妩媚动人之感,分明是男子,却比女子更多三分娇艳魅惑。
而白衢尘呢,火热的红衣竟硬生生穿出了冷意。仿佛燃烧殆尽,只余火星的火种。
进一步,是熊熊复燃的烈焰。退一步,是死寂冰凉的灰烬。
一步生,一步死。
“殿下?”
忆及仇人,白衢尘难免心神不宁,方才法力未曾收摄住。泄露一丝威压,引起烛火诈响。
响声唤回了他的心神,白衢尘赶忙凝神静气,收摄威压。
又匆匆观察起姬渊穆脸色,见他脸上的若有所思,心下一个咯噔,暗呼他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白衢尘心中不安,一边责怪自己养气功夫不到家,回去再多念几遍《清静经》。一边忍不住试探,“殿下,在想什么?”
在想你真好看,姬渊穆及时咽下到口的话,掩饰道:“在想公子的琴艺该是如何出神入化?”
姬渊穆暗呼一口气,庆幸自己反应及时,不然就出大糗了。
只是隐于光影中的耳朵动了动,竟是红透了。
白衢尘没琢磨出这句话的真意,是真夸我呢?还是怀疑我的实力?
“这有何难?殿下想听,请移步我院中,玉酒抚琴一曲,请殿下鉴赏。”
去他院中?
姬渊穆暗想,这是纯听琴,还是请他做入幕之宾的意思?
不过无论哪种,只要他入了门,没有关系也变得有关系。玉酒根本解释不清,他也算达成目的了。
“不胜荣幸”
姬渊穆从善如流,跟着白衢尘站起身离开。
为了更好地观赏表演,整个大厅席位都呈半开放式。二层一条打通的回廊连接上下各处,此刻两人推开包厢门,须得从位置最好的中央走向楼梯,再下楼,绕过黄金池,去往□□。
此时一舞刚毕,舞者尚未下台。
人人都在翘首欣赏着金池蛙声的奇景,两人这般招摇过市,完全暴露在大厅上千人的目光下。
“这不是……玉酒公子?”
“我是不是眼花了?他身边的那人,莫不是太子殿下?”
……
四下响起一片窃窃私语,惊讶、好奇各色表情不一而足。
反观万众瞩目的两人,倒是坦然。
作为引路人,白衢尘走在前面,镇定自若地理所当然。好像落后自己一步的姬渊穆,合该跟随自己一般。
直到两人身影转过影壁,消失不见,大厅中方才爆出吵闹的议论声。
显见人们对八卦的热情,超越了对美色的追求。
“殿下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一条花廊蜿蜒曲折,两旁每隔一尺亮着一盏琉璃灯。照得无月暗夜都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两人并肩穿行于花廊,言语间的试探交锋还在继续。
“听闻陛下招两位公主回宫,想必是对玉酒有所不满。既然如此,殿下再与玉酒共处一室,不怕招来非议责难?”
“不是有所不满”
“哦?”
“是极为不满,恨不得除之后快。”
“哈?”白衢尘好笑道:“殿下既然明白,今夜所来为何?”
姬渊穆三言两语将昭文帝欲意选婿,又让他与群雄比试,筛选人才的事情说了。
白衢尘早知此事,胸有成竹。面上做惊讶之色,说:“陛下抬爱,玉酒一介布衣凡俗,何德何能?”
姬渊穆才不信他的鬼话,白日里小试牛刀的交手,已让他意识到白衢尘深藏不露。他直觉白衢尘不简单,对他起了巨大的好奇心。
无论白衢尘目的为何,于公于私,他都想要把人的底细挖出来,弄个清楚明白。
“父皇既说你能,你自然能。”姬渊穆冠冕堂皇地回答:“父皇已命我和煦王主持此事,你只管听从吩咐便好。”
“玉酒必当唯殿下马首是瞻,绝不作幺。”
“希望如此”
白衢尘话说得正经,姬渊穆却隐约窥得一丝漫不经心,我行我素。
心头暗自警觉,虽只两面之缘,可他所见的玉酒绝不是个安分的人。想着回去就派人看紧他。可别真的节外生枝,闹得不可收拾。
两人各怀心思,逢场作戏一路,就到了白衢尘的院子。
“铿鍧院?‘钟鼓铿鍧,管弦烨煜。’是个好名字。”
夜色虽暗,挡不住姬渊穆修行有成的眼力。
想着白衢尘精擅乐道,这个院名和他相得益彰,便极上道地赞许几句。
白衢尘不置可否地笑,无心详细解释院名的实际由来。抬手做个请的手势,把人迎入院中。
“把号钟取来”
贺晗听命去取琴。
姬渊穆看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厮一眼,奈何什么都没看出来,只好作罢。
“玉酒公子此番借花献佛,未免有失诚意。”
随意找了个靠窗的卧榻坐下,舒服地倚在软枕上,姬渊穆右手支着头,半真半假道。
接过琴,挥退贺晗,白衢尘盘膝坐下,试了下音。
白衢尘并未理睬姬渊穆莫名的矫情,他法力一动,指下琴音渐起。
一曲《湘君》哀伤幽怨,曲声含着莫大失望,“噌噌——”弦音,将失望至极的怨恨之情直接宣泄而出,震荡心魂。
《天命九歌》皆为祭神之曲,《湘君》祭祀的是德昌与玄瀚界隔的朱江,最大的一条支流——湘水之神。歌的是湘君之妻对湘君的怨慕神伤。
此曲一出,霎时让姬渊穆想到了已逝的生母,先皇后。
先皇后下嫁昭文帝,助非嫡非长的他登上帝位。本是千古佳话,未想昭文帝富贵相忘,移情别恋。先皇后成了后宫摆设,空有皇后之名,连唯一的儿子都非长子。
后来,皇后母族为了抵抗玄瀚进犯,父子三人战死沙场。只留稚子小儿一根独苗,家门败落。皇后神伤心碎,不及从哀伤中反应过来。
昭文帝又下旨将嫡子封为太子,送入玄瀚为质。
姬渊穆至今想来都肝肠寸断,郁愤难平。他少小离家,身入虎狼。甚至当年他的车队刚刚进入玄瀚境内,就传来皇后伤心过度病逝的消息。
让他怎能不恨?
这份恨,他压抑心底十数年,今日这曲《湘君》和着他的心境,将满腔愤恨发泄出来。
真气逆行而上,势如破竹般连破十处窍穴。接着,眼看真气去势将尽,琴音急转,如战鼓擂擂,又似切切絮语。催动着真气继续向前,又是十余处窍穴被冲破。
此时,姬渊穆前力已尽,后力未生,眼看机缘将尽。
只是姬渊穆已明了白衢尘全心相助之情,又不甘心机缘难得。从腰间香囊中,掏出两颗灵珠一左一右握着。尽力汲取灵气补充消耗,企图一举功成。
白衢尘嘴角微勾,他有意成全,姬渊穆又难得执着。
决意再助他一臂之力,丹田金丹急转,以自身法力附着于琴弦之上。
曲调渐缓,可其上之力如同重重水浪,携着前势冲击于姬渊穆心神之上。
“轰——”
真气一下一下敲击着最后一处关窍,白衢尘右手中指向外弹出,此音振聋发聩。真气得此助力,终于叩开那关,天地之桥贯通上下内外,就此功成。
姬渊穆静坐片刻,平复下澎湃的真气。
再睁开眼时,神色复杂,谢道:“玉酒公子技近于道,先前是我孟浪了。”
“无妨”,白衢尘可惜地捻起断裂的琴弦。
《天命九歌》以法力催动,号钟再好,终究是把凡琴。若非后来他以法力护持,恐怕弹到一半,琴弦就会尽数崩裂。
“可惜一把好琴,殿下要谢,就谢送我此琴的七公主吧。”
白衢尘的婉言推辞,姬渊穆不会当真。究竟是谁的功劳,该谢的是谁,他心中清楚。
闻言,姬渊穆只说大恩不言谢,今夜他欠的人情可欠大了,不是三言两语能换清的,便不多言,识趣地告辞。
白衢尘并不留他,让贺晗送他出去。
贺晗把人恭敬请走,回来对着白衢尘,开始絮絮念叨:“公子太草率了,你左臂的伤还未完全好。就催动法力弹琴助他破境,你的左臂现在还动得了吗?”
白衢尘不在意地摇头,把藏在身后的左臂露出来。果然,左臂僵硬地垂着,微微颤抖。
他左臂上的毒伤,缠绵日久。当日东城一战,不及细瞧。后来他想逼出毒素时,才发现所谓的毒,实则就是魔气,且是域外天魔的魔气。
域外天魔的魔气天然克制灵修法力,寻常人被魔气侵入体内,法力就会被慢慢腐蚀,吞噬殆尽。
白衢尘所修《归元玄引》的法力自然不惧魔气,可要驱除干净也非易事。加上当初耽搁了时间,魔气已经生根,便愈发难缠了。
这些年,白衢尘只能一点一滴地驱除,十年之功,初见疗效。
今日法力激荡,用力过猛,方才难以为继。
当然在白衢尘看来,这些都是小事。唯一遗憾的是当初下手太快,没有留下东城主的口供。不然,想来可以解决白衢尘许多疑惑。
“小晗这样说,可是吃醋了?”,白衢尘调笑。
十年过去,贺晗还是招架不住白衢尘的戏弄,被噎得闭嘴。
“好了”,白衢尘摆摆手,表示到此为止:“姬渊穆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我与他有旧。这份见面礼,我该出,也出得起。
我观他郁结于心,长此以往,与修行不利。如今他心结稍解,修为更是大进。再打通四大关窍,就可通窍圆满。看来是有几分慧根,也不枉我忙活一场。”
“……”
贺晗摸摸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追云,一人一猫眼神一致。
心里不约而同腹诽,《湘君》都出来了,再不能进阶,就真的是对牛弹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