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深海》浮竹酒

5、窗户

　　“你说的那个女人，大概是伊斯特尔。”
　　安东尼、安德烈、塞西尔围坐在桌子前，安德烈和塞西尔聚精会神地听着安东尼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复。
　　“这事儿我略有耳闻，”安东尼一只手肘撑在桌子上，懒散的模样似乎连抬动眼皮的力气都没有，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告诉安德烈和塞西尔他并没有睡着，“前段时间我还跟格罗尔德有来往，听格罗尔德说起过，伊斯特尔妄想顶替格罗尔德的妻子上位。这样看来，应该是原配忍无可忍了，将伊斯特尔拖到了法官面前。”
　　“就算如此，那也不该是被烧死呀，这明明是对异教徒的惩罚。”塞西尔惊叹道。
　　安东尼瞥了塞西尔一眼，闭上眼睑，静默的时光悄然流逝，久到塞西尔以为安东尼不会再理会自己，安东尼才缓缓开口，“大概是行刑前，在教堂忏悔的时候，她拒绝服从神甫的指示吧。”
　　安德烈一下子明白过来，在烛光下为这个可怜女人祈祷了一阵。安东尼看到安德烈的动作，没有作声。
　　塞西尔懵懵懂懂地看向安东尼，“为什么不服从神甫的指示呢？明明这样她就可以活下来了呀。”
　　安东尼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塞西尔为什么伊斯特尔会遭受这样的酷刑，塞西尔正失望着，看到安东尼站起身来像是要离开的样子。安东尼路过她的时候嘟哝了什么，塞西尔听不清，却觉得安东尼绝对不是会说出“傻女人”的人。也许又是主顾那儿有什么麻烦的要求，让他咒骂出声吧，塞西尔这样想。
　　教堂的大门前已经架起了刑具，木柴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它黑漆漆的，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教堂大开的门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阴沉沉的，白日里所有的真善美的背后的黑暗和真实人心，都在这个时候倾泻而出。
　　经过暴晒的可怜女子现在有气无力地躺在高台上，静候接下来的死刑。大约因为晚些才有热闹看，人都走的差不多了。
　　伊斯特尔浑身是汗，她现在脱水严重，头发乱糟糟的，黏达达地粘在脸上。这样一个爱漂亮的女人，有朝一日竟然如此狼狈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承受他们的叱骂和无处发泄的怒火。
　　好渴……水……
　　“这样的异教徒，烧死真是太便宜了！”
　　格罗尔德……
　　“她们勾引了我的丈夫！都是这群娼妓，邪恶的女巫！”
　　水……
　　伊斯特尔挣扎着，拼尽全力地伸出手去，不知道想要抓住些什么。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片阴影，她欣喜地抬起眼皮，看清来者的脸后嘴唇颤动起来，她的面容扭曲，身体止不住地抖动着。
　　“伊斯特尔，真的不打算跟我走吗？现在跟我走，我会翻供你异教徒的身份，上帝会宽恕你的过错。”神甫把自己包裹地密不透风，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的，浑浊的眼珠紧紧盯着伊斯特尔，伊斯特尔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她只感觉到了黏腻和寒冷。
　　她挤压自己的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我爱他，这没有错，我不需要乞求上帝的宽恕。”
　　伊斯特尔说完，神甫久久没有出声，如果不是阴影还在，她甚至认为神甫已经走了。
　　“我怎么办呀，我可怎么办呢，伊斯特尔？”神甫突然跪在她的面前，大声质问。
　　伊斯特尔愣住了，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我爱你，我爱你呀！”神甫激动地说，他迫不及待的想阐述自己的心声，想让眼前的姑娘感受到自己的心情，“我原来是那么的虔诚，我一心一意地侍奉上帝！可是打从第一眼看到你，我的脑子里只会回响你的声音，只有你的身影！上帝啊，不会原谅我的！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他浑身抽搐，崩溃地抓住伊斯特尔的手。
　　伊斯特尔只觉得被握住的那只手有种说不出的恶心的感觉，她挣不开，只能愤恨地盯着他，似乎想把他的脑袋盯出一个洞。
　　神甫又开心地大笑起来，他的模样跟城区精神失常的疯子没什么两样，他的双手颤抖着，轻柔地抚摸上伊斯特尔的脸庞，“伊斯特尔，格罗尔德有妻子，他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娶一个妓女。”
　　伊斯特尔的双眼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如果可以，她真想咬下这个神甫的脑袋！
　　“下地狱，你会下地狱的……”伊斯特尔扯着嗓子，发出微弱的、愤恨的声音。
　　神甫没有理会伊斯特尔如炬的目光和恶狠狠的诅咒，他的手在伊斯特尔的身上抚摸着，一边喃喃自语，好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我得不到你，格罗尔德也得不到你……就一起吧，一起下地狱……”
　　“神甫大人。”
　　神甫被第三个人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下子坐到地上。他赶忙拉紧自己的披风站起来，继续做一尊面无表情的雕像，“你可能是认错了人。”
　　安东尼歪了歪头，露出抱歉的微笑，“可能是我认错了吧，神甫大人怎么会干这样可耻的事情呢？”
　　神甫呼出一口气，点点头，大步离开了。
　　伊斯特尔看到来人，露出失望的目光。
　　安东尼讥笑一声，坐在伊斯特尔面前，说：“别看了，他不会来的。”
　　伊斯特尔怔怔地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前你总跟我抢生意，后来格罗尔德来了，你只跟我抢格罗尔德的生意了。”
　　伊斯特尔握了握拳，却没有动弹的力气。
　　“伊斯特尔，神甫没有爱人的资格，而你没有谈爱的权利。”安东尼看向伊斯特尔，她的脸上布满了泥点和血渍，再也看不见那份风华。她形同枯槁，面如死灰。再过不久，她的最后一丝生命也会在十字架上燃烧殆尽。
　　安东尼离开之际，口袋里掉出了什么，正好落在伊斯特尔的面前。
　　那是一枚小小的徽章，中间是一柄象征权利的剑，斜插在剑穗之间，大概是常年随身佩戴的，伊斯特尔还能闻到熟悉的气息。
　　她的眼泪瞬间掉落下来。真是令人惊讶，她本以为经过一天的暴晒，自己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什么水分了。她哽咽着，费尽力气抓住那枚徽章，紧紧地攥在手里，泣不成声。

　　行刑时间到了，刽子手给伊斯特尔套上绳子，其实她早已没有逃跑的力气，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手里的徽章，仿佛那是什么生命的希望。她被押上十字架，手脚被紧紧地绑在木头上。人不知不觉间又变多了，他们怒吼着，欢呼着，为能看到这场火的盛宴而载歌载舞，为能处死一个异教徒而尖叫狂欢。
　　伊斯特尔期待地看向底下，一切却又如意料之中，没有她日思夜想的身影。
　　最后一刻送伊斯特尔离开人世的，是那个宛如阴沟里的鲶鱼的神甫用平板的声音念出来的庄重的葬歌。
　　“救救我吧，上帝。
　　我已深深陷入泥潭，没有立足之地。
　　我从地狱深处呼唤你，你已经听到我的声音。
　　去吧，伪装的灵魂，愿上帝宽恕你！”
　　火焰熊熊燃烧起来，伊斯特尔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的眼前只有一片红，烟雾钻进她的鼻子，她连咳嗽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手心的徽章慢慢滑落，掉落在红艳艳的木柴上，在一片火光之中，在伊斯特尔的恍惚的眼眸之中，闪闪发亮。
　　安东尼在底下观看行刑，直到火焰彻底侵蚀了伊斯特尔的身体，才慢缓缓地离开。
　　风轻轻吹来一声送行者的叹息。

　　当贝弗利来带安东尼去见那位大主顾的时候，安东尼是完全没有任何心情的。他注视贝弗利良久才点下头，一路沉默。贝弗利与安东尼之前一直没有什么交集，自然也没什么话讲，只说了和这位主顾长久来往的极佳利益，就闭上了嘴巴。
　　等到看到这位新主顾，安东尼灰暗的心稍微变得明亮了些。没有肥胖油腻，没有粗俗鄙薄，新主顾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乌黑发亮，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扣子一丝不苟地系着，上面刻着繁复精细的花纹，每一处都体现了服装的考究——若是不说，大抵都会觉得这是一位教养良好的贵族。
　　安东尼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行了一个贴面礼。
　　男人似乎有点惊讶，成熟的脸上变换了一下颜色，又坦然地接受了安东尼的亲近。
　　“我以为，你会给我带来一个女人。”男人皱起眉头，手指敲敲椅背，似乎有生气的迹象。
　　贝弗利为难地看了安东尼一眼，安东尼笑着靠在椅子上，跟这位主顾保持着暧昧又恰到好处的距离，刻意压下声线，透露出点点娇媚，“先生，如果可以，您可以把我当成女人。毕竟我比德萨城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漂亮的多，是不是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人都喜欢漂亮的东西。”
　　男人的眼睛没有半分挪动，他依旧端坐在椅子上，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安东尼抬起他漂亮的下巴示意贝弗利离开，贝弗利自然巴不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马上夹紧尾巴逃走了。
　　“先生，女人能做的，我都能做；女人不能做的，我也可以。当然，除了给您生个孩子。”安东尼这么说着，缓缓蹲在男人面前，抬头看他，安东尼心知自己这种卑微的姿态一向能让人心软。
　　男人挑起安东尼的下巴，安东尼顺从地抬起头，对他笑了笑，这种火候刚刚好，既能起到奉承的效果，又不过于谄媚。
　　“你是个男妓吧。”
　　“是。”
　　“我只是个来自西里尔的商人，来多米尼克采购矿石，怕旅途孤单，才想要个人陪着我。”男人保持着这个姿势，紧紧盯住安东尼的眼睛，像是想要寻找些什么。
　　安东尼笑着说：“我知道您是商人，贝弗利已经告诉我了。”
　　男人不置可否地抬起下颚，说：“听说那个女人是这里有名的牵线人，所有的好姿色她都认得。”
　　安东尼勾起嘴角，耐心答道：“没错，是她找上门的，说有一笔好生意。”
　　“你应该更喜欢有地位的人吧，那样的人能带给你更多。”
　　安东尼楞了一下，说：“我确实更喜欢有地位的人，这样我能更加风光。但是先生，您能带给我的东西也很多，作为一个商人，金钱就是您足够的资本。”
　　男人终于笑了起来，放下捏着安东尼下巴的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端得温文尔雅的绅士模样，“你说的没错，你能带给我的比一个女人更多。”
　　安东尼的眼睛一亮，蔚蓝如海的眼睛令男人赞叹不已。
　　“不过，既然打算跟我在一块，就请斩断你之前所有的生意。”
　　安东尼露出为难的神色，“这……”
　　男人安抚般地摸摸安东尼柔顺的金发，说：“别着急，我保证你衣食无忧，而且能过得比之前更好。金钱、衣饰、美食，我都能给你。我来这儿是想要找一个能陪伴我的人，而不是一个床伴。”
　　安东尼咬住下唇，万般纠结。男人也没有催促，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安东尼的回答。
　　安东尼看了一眼男人，最终下定决心，说：“好的，我答应您。同样的，请您做到您刚刚的承诺。”
　　“这是自然，我叫考尔比，合作愉快。”男人站起身，伸出手，手心朝上，像是邀请舞伴的姿势。
　　安东尼恍惚了一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呆滞地看着眼前骨节分明的大手，头脑混沌地将手放在了考尔比的手心。
　　考尔比微微一笑，捏了捏安东尼的手指，就松开了自己的手。他坐下后回头做了个招手的动作，就有侍者端着银盘上来了。
　　侍者停在安东尼的面前，掀开银盘上的小蓝布，银盘的中央是一朵血红的玫瑰，周围用银币和两枚金币点缀着，鼓囊囊的玫瑰似乎暗藏玄机，侍者小心地剥开玫瑰花瓣，一瓶香氛显露山水。
　　“我本以为是一位女士，所以准备了香水，来不及更换，你先收下。”考尔比敲敲扶手，这应该是他常见的小动作，短短的交谈中安东尼已经见他敲了四次扶手。
　　安东尼接下银盘，轻声道谢。
　　考尔比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侍者送安东尼离开这座碉楼，临别前他又强调：“我只是想找一个能一心一意陪伴我度过这段无趣时光的同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安东尼朝他展露笑颜，转身离去。
　　考尔比走上楼，站在窗前，看着安东尼离去的背影，神色莫名，只余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沿。
　　——哒、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