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
-
濮真回宫时已是星垂四野,暮色笼垂。月光亮堂堂的、凉丝丝的挂在半空。
濮真哼着不知名的曲,一路进了启英殿,屋檐下站着一个人,濮真并没有在意,直接越过那人便准备进屋。
那人扑通一声跪地上,开口便道:“帝姬,我明天要去膳房了。明日我便不过来告别了。”
濮真被她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手拍着胸口吐着气,一会儿才缓过来。“那你便好好保重了。”
图葳点点头,略迟疑了会儿道:“还请帝姬多关照我哥哥和弟弟,哥哥从那天之后便一直不言不语,待在屋里好些天了。我本想多待两天的,只是……麻烦帝姬了。”
濮真双手揉了揉脸颊,忽然张着嘴打了个哈欠。她朝图葳摆摆手,“我知道了。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件事,在图国宫里,你的称谓还得,嗯……谦卑一点。当然在我这里你可以随意些也没事。”
图葳愣了半晌没想通濮真最后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濮真都进屋洗漱睡下了还没想通就愣愣的站在檐下。
直到霜霜忙完了,看图葳还在檐下站着,喊了她一声,走到她跟前道:“帝姬的意思是说,在这个宫里,你不要自称为‘我’,你要改改。嗯……你明白吗?”说完围着图葳转了转,奇道:“不过你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呢?膳房不仅累,还容易被欺压。”
图葳这一瞬间才明白濮真什么意思,像是这时才想起来她已经不是帝姬了,已经沦为濮国的阶下囚了。仿佛这时才清醒过来一般,又愣了一瞬。
霜霜说完看了眼她的样子便摇摇头,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便去睡了。
濮真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图葳已经走了。
已是初夏,整个院子被熏得暖洋洋的,濮真吃了早膳便取了本书,在回廊下静静的看,偶尔做一下标注。
日至中天,一阵庄严肃穆钟声漫过整个宫殿,那是宫外天台上放置的大钟,每至午时和申时便会响一次。钟声可传遍整座城。濮真曾随着段玉棠去过天台,那个大钟高数丈,要数人合力才能敲响。巳时左右,放眼望去,一家家屋顶上都是一股青烟,当时段玉棠还笑着跟她说:“这叫万家烟火。等除夕晚上了,家家挂上灯笼,燃起炮仗,那叫万家灯火。等除夕了我们一起来看啊,去年我看的时候那真是惊讶的嘴都合不上,真是太美了,看一眼都觉得终身难忘”。
这才叫钟鸣鼎食。
这是从以前就传下来的,只不过由原来的伴钟而食改成了闻钟则食。濮国第一任国主觉得,欣欣向荣的气象是好的,但奢靡的作风不行。于是把吃饭时候击钟奏乐给改了。
而那口大钟,则是熔了数家的编钟铸成的,开始有人还谴责国主,后来却渐渐习惯了。那口大钟也在风雨里伫立了数百年,成了起越皇城的一景。那黄钟想起时,那种浑厚古朴的音律传遍四野,让人莫名的觉得平和许多。
濮真一抬头,紫藤萝的枝蔓在回廊上缠了又缠,孤零零的数支淡紫色的花在风中微微晃动,似是在应和钟鸣。
“这么一看,是挺丑的,早知道不摘了。”濮真嘀嘀咕咕的说着话,随手把书给合上了。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问道:“霜霜,今天吃什么?”
霜霜把濮真腿上的书拿了,又拉着濮真起来,给她理了理裙子。濮真发髻上的绸带一下下抚一下脸颊,濮真挠了挠,抓着绸带玩了起来。
“都是好吃的。”霜霜站在濮真身侧,伸手往前方一引,“请吧,小帝姬。”
濮真嘟着嘴,瞪了霜霜一眼,“以前都是我欺负别人,现在倒被你欺负了。”
霜霜道:“帝姬昨晚不是说奴婢给帝姬讲了故事,今天可以让奴婢提一个要求的吗?”
昨天半夜濮真醒了,醒了之后唤了人才一会儿没人应便哭了。霜霜急急赶到的时候哄了许久,然后濮真哭哭啼啼的缠着霜霜讲故事,糖衣炮弹一大通往霜霜身上砸。
濮真明显也想起来了,眼珠子转了转,转而去拉着霜霜的手,笑嘻嘻的道:“霜霜姐姐,昨天出宫的时候我看到有纸鸢在天上飞,我们今天去放纸鸢吧? ”
霜霜回握住濮真的手,沉吟着,状似认真的想了想,然后在濮真期待的眼神中摇摇头,“天天带帝姬玩,慎公公得把我宰了,上次教帝姬打璎珞,大晚上的被慎公公耳提命面的说了一通,帝姬那天睡得倒是好一夜无梦。帝姬呐,还是好好看书吧。”
濮真用力摇了摇霜霜的手,抱怨道:“你现在和段玉棠越来越像了,越发爱记仇了。我被慎喜说过这么多次,不也照样慎喜,你做什么去了,刚刚就没看到你,用过饭了吗?”
濮真的话急急拐了个弯,吊儿郎当的样子被一副笑脸取代。
霜霜用书挡着嘴闷闷的笑了,濮真自以为不着痕迹的踢了霜霜几下,哪知她的动作被慎喜收入眼底。霜霜放开濮真的手规矩的给慎喜行礼,然而一开口刚说了两个字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慎喜笑了笑道:“钟鸣已过一刻,帝姬还没到,奴才便来看看。”
濮真一路说着,慎喜一路答着,霜霜一路笑着,说的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但两人听得兴致勃勃。慎喜跟着走到屋前便止了步。
濮真和霜霜进入屋内,霜霜伺候濮真净过手,濮真擦干了水便站在桌边,先朝西方和东方各揖了一礼,然后拱手振袖对着一桌的饭菜朗朗念道:“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俭节则昌,淫佚则亡。是以骄奢则国亡,民弃之;俭节则国富,民拥之。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所以骄奢淫逸而民心所离,俭节于邦而民心所向。切记。”
念完捏着筷子坐下了,忍不住抱怨道:“不知道是哪位祖先浪费粮食,真是祸害后人。每次吃饭前还要念一段,也不怕一开口口水先流了下来。”
霜霜捏着双筷子给她布菜,闻言笑了笑,直起身微低头道:“哪有议论先贤的,小心慎公公听到了。”
濮真筷子磕在碗上便道:“你来了之后慎喜便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也不陪我吃饭了,哼哼——”
霜霜作势把筷子放到桌上,道:“那奴婢去把慎公公叫回来?”
濮真忙摆手,“不了不了不了,慎喜在估计又得说我刚刚把筷子磕碗上了。霜霜姐姐就挺好的。”濮真眯着眼说着讨喜的话,软软糯糯的。
霜霜摇头笑着给她又夹了块肉,“吃肉长高,帝姬多吃点。”
吃过饭,濮真便开始困了,霜霜拽着她不让她往床上去,把她拽到院子里走几步,散散食。
濮真被拽着眼睛迷离的看着前方,在一座花架下坐着不肯动了。“我困……”
霜霜随手折了支花递过去,“再玩一会儿再睡,否则帝姬晚膳又该吃不下了。”
濮真眼睛睁了条缝看了眼把花夺走了,手胡乱的揪着花瓣,“这梨花挺好看的。”
霜霜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是绣球花,不是梨花,梨花早谢了。”
濮真应了一声手上却没停,不一会儿就被她揪秃了,濮真伸手到霜霜面前,“再来一支。”
霜霜一巴掌拍在她手心,“段府种了一大片洋槐花,又香又好看,什么时候帝姬去段府找段小公子玩了,可以让他带帝姬去摘,拿回来奴婢给帝姬做糕点吃。”
濮真慢慢睁开眼,扫了眼霜霜,其中的亮光闪得霜霜心里一震,默默为段玉棠祈祷。不过在心里暗笑了了会儿,没有告诉濮真洋槐花也早谢了,初夏都赶不上就埋土里去了。
濮真仰头看了会儿白皑皑似雪的绣球花,目光一垂,看到对面一扇半开的窗户前有个人。
“那是图央?”濮真拍拍霜霜。
霜霜点点头。然后便见濮真揉揉眼睛,下了石椅,霜霜跟在她后面。两人一路绕过花架和栖霞湖,到了偏殿。
濮真一直走到图央面前图央都还未察觉的样子。濮真凑到窗口边看去,便看到碧波荡漾、微光粼粼的湖水,一大片分不清多少数的绣球花沿湖分布,骤然看去,便似十二月的大雪,沉沉压住树枝。细细看去,才看清,分明是人间四月天,花团锦簇,花开成雪,一片泱泱的初夏盛景。
濮真也站着看了会儿,这个位置很好,抬眼望去是水光花色,拂面的是裹了阳光的和煦微风,触手的是溶溶阳光,丽丽夏日。
濮真还在好奇的透过那面半开的窗户看外面的景,一只手突然撞入眼帘,把窗户给完全推开了。
图央回身看着濮真,忽然扬了唇,笑着道:“帝姬……”
濮真看他,摇摇头,“不开心还能笑得这么好看,奇怪。”然后伸手一指,是对面花团锦簇的绣球花,她道:“我刚刚在那边看的时候,你明明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既然这样,我又没要求你在我面前要表现的开心,你何必勉强自己呢?”
图央闻言一顿,视线忍不住去看窗外的景色,几只燕子低低略过湖面,飞入了绣球花中。图央缓缓道:“因为人,大概是不喜欢看到别人在自己面前不开心的。”
濮真想了半晌,没想出这句话哪里不对,所以慢慢的点了点头,“也是。”
然后手往后一伸,霜霜看着那只小手迟疑的把怀里的书放到濮真手上。濮真把那本书托着放到图央面前,“这是图国的文字,你应该能看懂吧?你妹妹说,你好些天没出屋子了,让我多关照你。唔……不过如果你不愿意出去面对别人,便多看看书吧。先生说,书里有秀丽山川,有浩瀚星河,有无垠大海,有广袤天空,有无边原野,多看看书,你就不觉得难过了。”
濮真手托了一会儿,忽然哼了一声,准备把书收回,“早知道图葳说的是你我便不好奇去救了,你这人,心眼忒小,半块桂花糕怕我下毒,这书我也能害你不成……”
“多谢,”图央迅速截住那本书,看着濮真,朝她笑了笑,又道了句:“多谢!”
濮真撇嘴,“我也关照过你了,诺也践了,你好好看吧。不过,你刚刚笑起来真好看,我还以为看到了玉兰花。”说完叹了一声,“今年那些玉兰花被我摘秃了,不知道明年还会不会有,明年有的话我给你留一朵。但如果你还是今天这种做派的话,哼哼——扔了都不给你。”
濮真走了许久,图央才缓缓摩挲着书页,半晌翻开了,映入眼帘的便是是熟悉的图国文字,和几个零星的濮国文字,字迹稍显稚嫩,明显笔力不足。他看着却忽然有些眼睛酸胀,突然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刚学这本书时,图景指着不远处在窗外玩雪玩得不亦乐乎的弟弟妹妹,对他道:“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弟弟妹妹。”然后又在书上叩了两下,“你好好看看。”
那是腊月底,大雪白茫茫一片,覆盖在宫里的宫墙上,零星的几点玫红是被雪压低了头的梅花,一树树顺着墙角开放。他的几个弟弟妹妹在梅花树下踏雪,看着一串串小脚印笑得欢快。不远处是伺候的婢女,看着哪个小帝姬不小心摔倒了还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才急急去扶。
他当时,是答应了图景,会照顾好弟弟妹妹的。
图央捂着眼,颓然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一瞬间泣不成声。
那些欢声笑语反复魔咒一般在他耳边回荡,忽然又想起图源凄厉的叫声和满身的血,觉得心就跟被人扎了一刀一样,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