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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蜉蝣 ...

  •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选自《四十二章经·第二十五》]。
      ——《长生札记·牵魂断》

      曾经的异度魔界,对“雪”这一概念并不陌生。彼时以悬骨冥道为界,顺延而至魔龙之腹、足、尾,皆为鬼族领地。其气候凛冽煞寒,其地多万载不化之坚冰厚雪,其魔民喜以皮毛、绒羽为衣。每岁气候稍暖的时节,连绵的冰山融化,便会汇成蜿蜒纵横的冰河之网,将辽阔的原野分隔为不规则的湿润板块。万物苏醒,草木滋长鸟兽横行,鬼族勇士们便会应时组织起一支又一支狩猎的队伍,吹响角质的号角与骨质的哨子,驾驭着或勇健或精悍的各式骑兽,纵情追逐着自己的猎物。所经之处,激起雪浪千重。

      那曾是异度魔界最为司空见惯的盛景,既云见惯,便也不觉其盛了。

      而自天雷劫后,断层吞没了鬼族领地,自那之后的新生代的魔物已不曾见过雪,甚至听也未曾听过。他们只会以新奇的眼光看着依旧保持着鬼族衣着传统的俩兄弟领兵自长街之上呼啸来去,回头费解而艳羡的嘀咕着。

      “天气热得都快要烧起来了,螣邪将军和赦生将军都感觉不到热吗?”

      “你懂什么?那叫穿得有个性,没看那皮毛护肩和护腕把他们两个衬托得多好看!”

      “男人不能叫好看,得叫英俊!”

      “可是赦生将军就是很好看啊?”

      “好吧,那就螣邪将军英俊,赦生将军好看——不对!赦生将军有狼呀,那么大那么帅气的一只雷狼兽,全魔界都是独一无二,作为主人怎么可以被用好看来形容?”

      莫名理亏的新生代幼魔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对喔,要是螣邪将军也有骑兽就好了……”

      他们却不知道,银鍠兄弟的打扮并非出于个性,而是鬼族的传统;鬼族极擅骑战,行兵打仗之际的机动性堪为三族第一;身为昔年的鬼族太子,螣邪郎自然不可能没有属于自己的骑兽,只是他的那只名叫“白蚺”的駮兽早已尸入饥肠骨熬汤,被拆得零零碎碎。

      一如他们无从知晓,其实火焰之城中也有“雪”的存在。有一处所在以术力阵法强扭地气,制造出了四时常落的霏霏雪幕。那处所在名楚羽馆,位于战神吞佛童子的府邸,而它的主人则是他的妻子长生夫人。

      比之她的两位兄长,这位同样拥有着尊贵的银鍠姓氏的女子是如此的缺乏存在感,直至她将与吞佛童子完婚的消息炸出,异度魔民们才恍恍惚惚的记起,在古早之前,确有这么一位小公主,和彼时还只是崭露头角的小将的吞佛童子缔结了魂契与婚约——可她不是被玄宗的道士杀了吗?

      于是邪王殿放出风声,说王女长生幼时受重伤,被挪往隐秘处修养,近日方返回焰城,不日将履行婚约,下嫁战神吞佛童子。魔民们至此疑惑方解,对这位神秘而虚弱的公主再无关注。比起这位公主本身,他们更多的慨叹于吞佛权势的更进一步,以及女后对这名爱将的推心置腹。

      邪族的王族传承素来艰难,早在上任邪王那一代,膝下便只有如今的女后这唯一的继承人;而到了女后这一代,继承人也只是一对混血的双胞胎。好在赦生童子近年来盛势无匹,在一殿独领一军、镇守一道,所立战功不可数计,且与一殿长老、大将间皆结下深厚的情谊。虽则于王者机心上稍有欠缺,而吞佛童子却是最擅以心机取胜的。可想而知,翌日赦生童子践祚为邪王,作为师兄的吞佛童子便是他最好的辅政重臣。

      然而这位众望所归的邪族王子,也已魂火归天。只剩下银鍠长生这样一个存在感稀薄的公主,成了如今女后膝下仅剩的血脉。他日九祸魂归天魔池,她便是毫无争议的邪王继承者,即使由稀薄的存在感可推知她同样稀薄的能力才具,可她还可以嫁人生子。她的丈夫也将成为未来邪族实质上的主宰者,并让下一代的邪王身上流入自己的血。

      毫无疑问,吞佛童子便是这位幸运的男人。只是在众同僚或真诚祝福或强掩嫉妒的贺喜声中,这位幸运的男人从头至尾却都是意态森怆,不见多少欢容。甚至于婚礼当日,送嫁队伍由邪王殿而至战神府,长生王女在众多华装丽饰的美貌魔女簇拥下步出鸾车,掩面的孔雀羽扇徐徐撤下,但见云髻峨峨,瑰姿艳逸,肌如白雪,眉似赤霞,冷秀的明眸顾盼所及,便似一阵暧昧而幽冷的梅霭寒雾,浸润于眉睫呼吸之间,若即若离,如丝如缕,随时都会散去一般。

      “如斯美人,吞佛童子好福气!”那一刹那,宾客们的心底莫不泛起赞叹与艳羡的水花。

      然而吞佛童子依旧是寡淡着神色,淡淡的执起妻子的在朱红婚服映衬下清皎得如冰如素的手,苍冷的眼底实在看不出多少欢喜与柔情。这副俨然占了便宜还卖乖的架势,落在众魔眼里,真是不近魔情的可恨。

      屈心抑志、身不由己的嫁与一个不爱的男子,与意识沦丧、如傀儡般受人操纵摆布着步入婚姻,究竟哪个更为可悲?即便是思维犀利如吞佛童子,也难以评价。但无论是哪一个,她的终生都以一种未必出自本心的方式,委托到了他的掌心。

      这桩做戏式的婚姻起始于九祸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吞佛童子,你还愿意迎娶怀薰吗?”其意义除了众魔所猜想的种种好处之外,还包括着另一层含义,一层只有九祸与吞佛君臣之间心知肚明的含义。

      怀薰绝无可能死心塌地的效忠异度魔界,即使她愿意,九祸也不会将信任交付给她。然而她又是邪族女后如今仅存的子嗣,她必须活着,平平安安的活着,生儿育女,将邪族王室的血脉一代代传承下去。既如此,便用婚姻禁锢她,这是监视,也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最妥善的保护。

      而更重要的是,在赦生战死、素日闲被送走之后,怀薰的精神便越来越差了。镇日的呆坐,往往坐上半天也不换个地方;跟人说话时反应很慢,说着说着就走了神,过很久才会答上一句;目光也是愣愣的,散漫得几无焦距,甚至不怎么认得清人。依照承诺灭去了练长生的存在后,仅存的怀薰似乎将自己化作了一只毫无灵魂的偶人,只凭借着本能浑浑噩噩的活着。对她的病状,邪族的医座偃九师束手无策,犹豫再三,才道:“公主患的是心疾……再生一子或可好转?”

      作为邪族最为高明的医座,同时也是九祸绝对信任的心腹,偃九师的脑子里埋藏着不少王室隐秘。当年的螣邪郎,后来的素日闲虽非他亲自接生,但孕育期间的所有诊断、药饵,皆由他一力承办。他知道怀薰曾诞下一子,且此子现下已不知去向,但聪明人从不会对不该知道的事刨根问底,只是点到为止的提醒道。

      “你若是不愿,本座也不会强人所难。”九祸又道。虽然怀薰幼时便与吞佛有了婚约,但如今的她与外人有了孩子,心里装的也是另外一个人,身体与精神状况又是如此之差,再提婚约一事对吞佛未免太过不公。吞佛当真不愿,她也不会勉强。

      那一瞬,吞佛童子眼底的神色纠缠难明,复杂到九祸亦难以辨清,白衣血发的魔将折身一礼,沉声道:“多谢女后成全。”

      屈心抑志、身不由己的嫁与一个不爱的男子,与意识沦丧、如傀儡般受人操纵摆布着步入婚姻,究竟哪个更为可悲?吞佛无法代替自己的妻子做出回答,除却新婚合卺夜的和衣而卧外,他未再在怀薰的楚羽馆留宿过。

      对了,楚羽馆建于他们缔结魂契的那年,用的是鬼族的工匠,仿的是鬼族的气候,甚至于名字也是鬼王所起。那时吞佛还只是位一心泡在修炼里的小将,主上的器重为他带来了勃勃的志气与野心,也带来了庞然的压力,后来他师从袭灭天来修习佛门经卷,从无闲情逸致去涉猎那些属于人类的诗词文章,也自然不知“楚羽”二字语出何典。直至若干年后,一剑封禅流落苦境,才在一场弥天漫地的大风雪中,听到了冻得直打哆嗦的伶人游丝一般的歌声。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原来此身孑然沦落,不过是天地一蜉蝣耳。

      一如既往地,吞佛步入楚羽馆,开启了他每日必然的问候:“夫人在做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吞佛卷开启,妹子们催促的吞瑕重头戏到来啦——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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