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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杀己 ...

  •   侍女偷偷瞟了吞佛一眼,一如既往的没能从那张苍雪般的面容上窥探出任何波动。

      “夫人在作画。”她折了折腰,恭敬的道。身为异度魔界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出身平民却赢得了战神荣耀的魔物,吞佛在草根魔中间向来人气绝高,后援会的骨灰粉无数。侍女少时也曾对这位天才战神憧憬无限,可果真随着夫人嫁过来,却也一点一点的磨灭了曾有的情怀。

      原因很简单,吞佛就像是一团冰冷混蒙的迷雾,谁也看不透、看不懂他。

      听了她的回答,吞佛略一点头,脚步不停的转向了书房的位置。既说了在作画,那她只会在那处。怀薰日常的消遣不多,作画几乎占据了她枯燥生活的大半时光。只不过她的画技虽然高明,可内容总是驳杂的色块、扭曲的线条,与天崩玉碎似的笔墨喷洒,万物皆异变得不辨形状,似极了梦魇深处的呓语,这使得她的画流淌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诡异。即使是魔,倘若注视得久了,也会感受到不堪忍受的混乱与烦躁。

      如果不是看惯了作画的过程,怕是连吞佛也认不出她画作的内容——她只会盯着眼前方寸空间内的事物描画,有时是窗纱的纹路,有时是盘中的果品,偶尔也会画人物,每一名侍女都或多或少的被她“荼毒”过——可她从未画过吞佛。哪怕对方正挡在自己的面前,她的视线也会直直穿过,僵硬的提起笔,一笔一划的描画着他身后的事物。

      不单单是作画之时,平日里亦是如此,无论是用餐、吃茶,发呆、看花,吞佛明明就在咫尺身边,可怀薰总是看不见他。对此,吞佛不以为忤,可也不见多少痴迷柔情,却仍是一日日的依旧过来,也一日日的被视若空气,

      这对夫妻之间的怪异关系,侍女们看不懂、猜不透。可于两魔而言,她们的想法本身亦是无意义。

      怀薰果然在作画。一笔一笔,浊重的色块堆叠成杂乱无章的层云,间中几点碎屑似的留白,在浊烈的色彩包围下,无端的透出了点宝石般的清莹。吞佛立在她身侧看了半晌,起初以为那是她漏去的空白,看着看着,忽觉那几点霜白排列出了记忆深处的图案的形状。

      那应是……一剑封禅眼下的钻石饰物。

      他气息不动,凝目看了看她的侧影。云鬓沱沱,紫发盛艳得宛若宝华流转,衬得那小半侧脸益发的绢洁如素,长如纤羽的睫毛定定的卷曲着,要很久才会翕张一下。应是思维忽然陷入了难解的僵滞之中,她的笔锋徐徐的悬在色块上方,整个人如泥塑木偶,半晌也不动一下。

      魂契的影响总会带来某些玄秘的潜意识的共通,譬如此时,吞佛骤然触摸到了她悬浮在空洞脑海中的为难与恐惧——她要为那钻饰之上添一双眼睛,可那双眼,究竟是褐色……还是金色?前者的主人是谁?后者的主人又是谁?

      吞佛不再看了,转而命侍女上了酒,又命所有魔退下,自顾自的自斟自酌,任她兀自怔忪的坐在书案之后。

      异度三族之中,邪族尤擅酿酒,吞佛身居战神之尊,府中所藏美酒自然惟有愈发香醇。鲜红如血的酒液在水晶杯中打了数个回旋,细琐的流动声响间,甘冽的酒香四溢,可触及唇畔,却无端品出几丝涩意。

      一杯。

      两杯。

      三杯。

      第四杯时,吞佛擎杯在手,看着杯中美酒,只觉得意兴索然。

      “我知道,你仍识得一剑封禅。”他背对着她,说。

      冥冥之中似有破碎之声炸裂,怀薰的手腕毫无征兆的张开了一道裂口,嫣红的血液汩汩流淌,沿着笔端垂倾泻而下,在画纸上氲开了大片大片的深晕。与此同时,她的眉心,脖颈,肩膀,都有细细的裂痕缓缓现出。熟悉的名字像一把古老的钥匙,艰难地撼动着脑海深处被遗忘已久的锈迹斑斑的锁眼。身上的血痕蔓延如猩红的蛛网,她的整个人似乎都将碎裂。

      吞佛眉心皴痕更深,起身大踏步的走至近前,将她流血不止的手腕一把扼住。怀薰没有挣扎,甚至于没有动弹,目光依旧注视着鲜血流溢的画纸。适才的松动只是一刹那,她便又重新将自己封闭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外界所发生的一切,她看不见,也听不到,更罔论感知。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名最畏惧死亡的女子,变得失去了苟活的心气?是痛苦催生了求死的勇气,还是现世的无望令彼岸世界有了异样的诱惑力?

      也许,在割舍了妙严垂光练无瑕之后,剩下的银鍠长生便只是一具行走的躯壳,而不能再被称为活着。

      魔气从吞佛霜白的掌间涌出,那些或深或浅的伤口以看得见的速度愈合。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那手腕依旧苍白得近乎无色,一如此刻她本人,纤细精致得似乎轻轻一捏便会折断。

      吞佛对她这幅魂不守舍的飘渺之态太过熟悉。

      他们的大婚之夜,合卺酒饮罢,掷酒盏入喜床下占卜时,她便是如此万事不入心的散漫着。还是别见狂华扶着她的手腕摇了几下,雕镂繁复的青铜酒盏杯口朝下落在了地上,与吞佛掷下的正面朝上的酒盏并在一处,才勉强凑出来一对“一仰一覆,阴阳和合,上上大吉”的喜兆,吉祥得近乎讥诮。

      而翌日起身后,洗去艳妆的怀薰的面容几乎被青白的天光映透,几令吞佛无法再看第二眼。他取了胭脂,匀开,亲手替她画唇、傅颊,那惨淡的容色方才泛出些微健康的血气。他仔细审视着这张美丽无瑕的面容,一个似被掩埋在尘埃堆里的念头影影绰绰的耸动着。彼时他依稀记起,过去似乎也有一瞬间,自己也曾遐想过亲手为眼前女子点上红妆的情形——那大概是一剑封禅曾有的可笑念头,可无论如何,那情形都该是温存而旖旎的,而绝不是像眼前这般疏冷而遥远,淡漠得仿佛只是作为必然的礼节而存在。

      吞佛微微摇头,将她抱回卧房,放在床上,将那只方愈合的手摆在她的胸前。他俯身凑到她耳边,开口,似乎是在对自己,又似乎是对着她漂流在不知哪个空间的魂灵:“都忘了吧。”

      怀薰明亮到找不到自我的瞳孔颤了颤,一缕碎裂的痕迹忽然泻出。吞佛抬住她的下颌,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缓缓的道:“你醒过来,我们重新开始。”

      这似乎是许久以来,怀薰的眸底首度映出了吞佛的影子。她定定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忽然怵栗得如暴风雨洗刷下脆弱的羽毛,尖叫道:“不要!”吞佛费了一些力气才制住她,她精疲力竭的在他怀里哆嗦,神色畏惧之极:“不要杀剑雪无名,不要杀一剑封禅……”吞佛金瞳一冷,旋即便听到女子细弱如哭泣的呢喃:“不要杀了你自己……”

      寒光退去,吞佛抱住瑟瑟发抖的怀薰,脸上有一霎微不可查的迷茫,重复道:“我杀了我自己?”

      他轻笑一声,轻松而笃定的点头,“是,吾杀了吾自己。”

      轻柔的抚了抚怀薰披散于肩背的漫长紫发,明知道怀中女子未必听得到,但他仍是低沉着声线,讲述了多年之前的一桩往事,一桩不为人知的、连身为主角的他都险些遗忘的往事:“你可知道,一剑封禅为何恨我入骨?”

      “当日异度魔界被玄宗与圣域联手封印,佛道圣气侵蚀,魔龙原身日渐虚弱。螣邪郎率诸魔将请缨石封,以毕生功体撑开第二层结界,以隔开封印与魔龙的接触。除非解封,否则他们将长眠不起,即便解封,他们也未必熬得到清醒之时。彼时放眼魔界,能穿越封印而出寻找解封之法者,惟吾一魔。”

      “为突破极限,吾进入心影回廊,在终极关卡所见到的终极之敌正是他,一剑封禅。”金瞳微狭,他回忆着在心影回廊初见那名剑客时倾心的欣赏与彻骨的杀意,“狂放而不羁,锋利却有情,率性而自由,是吾自初始以来压抑心底的渴望,我的另一个自己。”

      可社稷危如累卵,重任在肩,哪里容得下那些幼稚而可笑的自由?

      轮廓薄冷的嘴唇开合,吞佛露出晦暗而决然的笑容,有生以来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吐露出了这个隐藏至深的秘密:“我杀了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是吞佛亲手杀了一剑封禅,是故在一剑封禅的意识中,吞佛是他毕生之仇。但在长生眼中,他们都是一个人,只是不同选择下显化出的命途
    所以一剑封禅曾经想要送胭脂给练无瑕,虽然那盒胭脂给吞佛一脚踩了,但涂胭脂的愿望却由吞佛实现了,也算是得偿所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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