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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不复花期 ...

  •   身负着可以与魔界断层气息融合的骨脉,练无瑕的孩子自诞生之日起,便注定了余生会与源自母族的恶意与杀意相伴。血咒锁身,以命下注,练无瑕赌的无非是一个机会,一个以国仇家恨为名义,将孩子送回生父身边的机会。

      她由铁牢血咒之中参悟到的,不仅仅是咒杀之术,也是以母子相通的血缘为引,自己的千年阳寿为祭,强行修改自己的孩子的体质、根骨与命数的玄奥法理。

      她才不会任由自己的孩子像当年的素续缘一样,半生风波,死生无定,而最终不得不韬晦江湖。她的孩子会平平安安的,一应悲苦憎恚的因缘都沾染不到他,虽然代价会是毕生平顺、功名难就……可她真的已经尽力了。

      所幸一切溺水者的挣扎仍旧得到了报偿,在她一分分的计算自己母子俩距离暴毙还剩多少时间的时候,吞佛被耀晦不定的天光拉扯得忽长忽短的身影终于再度出现。他屏退了几名侍女,凝视了练无瑕几眼,开口道:“女后可以接受你的条件,但你必须立下重誓。”

      练无瑕定定的躺着,眼睛盯着床帐的一角:“可以——如违前言,便叫我立时横死当地,魂飞魄散,生生世世流落于六道之外。”

      步履声轻响,却是吞佛走了过来,他荼白的面容上浮出了一丝令人不安的笑意,闯入了练无瑕的视野。那张俊艳冷厉的面容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神情冰冷却怜悯:“你的誓言与女后所提相差无几。”

      “那可真是荣幸。”练无瑕轻笑道。

      “所以你的誓言必须稍加改动,才能拥有它该有的分量。”吞佛道。

      “怎么改?”练无瑕问。九祸的妥协在她的意料之中,然而被吞佛以如此复杂的表情注视着,她心底不祥的阴云便瞬间怒潮般漫延开来。

      吞佛错开了她的视线:“如违此誓,便叫你的血亲立时横死当地,魂飞魄散,生生世世流落于六道之外,永无超生之可能。”

      “血亲?”练无瑕如堕冰窟,嫣红的眼睫颤栗如凉夜风中的红蝶,“就像我的孩子?就像螣邪郎,赦生?”

      “也包括女后自己。”吞佛补充道。

      说不清心底霎时封冻的冰寒有多么刻骨,不用任何人搀扶,练无瑕抓着床柱,自己坐起了身。她用散漫的视线在室内逡巡了一圈,掠过装着婴儿的摇车时,目光似乎停顿了一瞬,又似乎没有。

      仿佛一点火光落在了那无垠冰原中央,柔柔的一线温暖,融开了一星水迹,转瞬却仍被席天幕地的风雪淹没。她发现自己意外的镇静,没有一丝的悲凉愤怒,甚至也没有一丝嘲讽之意,只是单纯的陈述了一个自己刚刚意识到的事实:“你们的女后真是残忍得可怕。”

      这句话,她并不是第一个说的人,也必然不是最后一个。吞佛看着她丰盛微松的紫发:“对魔来说,残忍是一项可贵的美德。你会习惯的。”

      练无瑕垂首,将脸埋在了垂落的发丝的阴影里:“我以我的血亲起誓,只要我儿被回素还真身边,我儿的身世真相被彻底缄口掩埋,且不命我行有损人类的杀生害命之事……练无瑕自当绝命于今日今时,而银鍠长生之身、之心则将永锢于无间魔火。”

      “如违此誓,便叫我的所有亲人立时横死,魂飞魄散,生生世世流落于六道之外,永无超生之日!”

      每一字、每一句,尽数化为世间最钝的刀子,一刀、一刀,将过往那个名为练无瑕的生命肢解、凌迟、剁碎,成泥成影,乃至湮灭。

      吞佛望着这位素来优柔的女子眼也不眨的立下狠绝的重誓,像是亲眼见证着一桩死亡与新生的奇迹,金瞳灼灼,说不清是哀悯,诧异,亦或是……惊艳。

      “你也当真舍得?”他道,语气与其说是疑惑,倒更接近于叹息。

      “我自然明白,这世间没了练长生,而只存留银鍠长生这个名字,无论是于生者,还是于亡者,于人类,还是于魔者来说,都是幸事!”练无瑕斩钉截铁道。

      吞佛笑了一声:“你终于承认了这个名字。”

      她同样勾了勾嘴角,眼底殊无笑意:“你忘记了,从刚才起,我的名字便只是‘银鍠长生’。”

      “很好。”吞佛后退数步,踱至摇车前,把兀自睡得昏天黑地的小婴儿抱了出来,“你们所剩时间不多,我会即刻出发。”身后传来衣被窸窣之声,却是她已重新躺下,吞佛顿了顿,接着道,“此子,面目酷肖素还真,惟发色似你,你当真不看他一眼?”

      回答他的是她翻身的身影,吞佛回头,见她侧躺在几欲将她纤瘦身影淹没的衾被之间,背对着他。他等待了几个呼吸的功夫,见她仍不发一言,便道:“兴许,你可以在最后时刻赠他一个名字。”

      她的背影纹丝不动,淡淡道:“素日闲。”

      她希望这个孩子能够笨一点儿,软弱一点儿,自私一点儿,能够健健康康的长大,素日清闲。她不愿让他像他的父亲一般镇日在生死间徘徊忙碌……也不要像他的母亲一样,在夹缝中优柔为难,举步维艰。

      她对着自己的心低声呢喃着,明明无声,可吞佛依旧侧头听了一会儿,这才返身出了门。她捕捉着那属于素日闲的浅浅的呼吸声,听着它如挣断桎梏的风筝线般越飘越远,越飘越远,全身一阵阵的发冷,抽搐的手指早已深深陷入了锦被,将精美如生的邪兽绣纹抠出了一道道裂痕。

      心底有个声音嘶声叫喊着,泣血一般:“站住!让我看日闲一眼!就一眼!”可她却将脸埋进了枕头,灵台间惟有一片空白。

      她的孩子的呼吸声合着吞佛的足音一同消失在了尽头,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心底忽然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她该是躺了很久,到底有多久也形容不清,只知道直到那细微而稳健的响动浮出,像是一根无形却坚韧的线,才不容拒绝的将碎裂成灰烬的她重新拖回了现实。侍女们无声的退下,有魔物进了门,在床边坐了下来。

      花香如有生命的沁透了沉闷的空气,似樱叶,却又比苦境的樱叶之香更为浓郁。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竟也不觉恶心难闻,反而平添了几分深幽森沉的旖旎味道。

      那是邪族血樱的气味,据说……独属于异度女后九祸的花香。

      “你似乎从来都不好奇,如今的自己身在何处?”女子的声音自侧上方传来,幽稳威严,而媚意隐流。

      她没有回答,没有睁眼,连呼吸的频率也未有半分变化,似乎真正的睡着了。九祸不以为忤,接着悠悠的道:“你很能狠得下心,这点像吾。”

      “自然,从一名母亲的角度,吾很明白你的痛苦。”她指尖的暖意炙烫如最为嚣烈的魔火,一点点的抚拭、描摹着练无瑕的眉眼,仿若叹息的呢喃道,“吾儿长生,吾儿怀薰呀……”

      “在吾还是邪族王女之时,为了一些如今看来很是愚蠢的困扰,吾曾经闭关生下一子。”曾掩埋于断层之后的戒神宝典之上的异度密辛,被异度女后以无所谓的口气款款道出,“彼时银鍠玄影、也就是日后的鬼王,他的妻子碧女亦在同日诞下一子。”

      “吾暗中将两子做了交换。”说这句话时,九祸是笑着的,“直至后来吾答允了已为鬼王的银鍠玄影的求婚,成为了鬼族的王后,在此之前,吾能见到吾儿的次数只手可数。而在此之后,吾也只能是吾儿的继母。”

      原来螣邪郎竟非鬼王玄影之子,而是她同母异父的兄长。

      原来素以鬼族纯血为傲的螣邪郎,身上竟流着一半邪族的血。

      她静静的聆听着,似乎是确实有些惊讶的,可心底空透了,便实在掀不起多少波澜:“父王,知道吗?”

      “吾不知。”九祸答道,逡巡的手指在她眉心轻轻一点。在听到“父王”二字时,她的眼神莫名的动了动,只是她唯一的观众正闭着眼,所以并未看到这似奇异的神情。

      “那,另一位兄长,父王真正的骨头,银鍠氏这一辈实质上的长子……是谁?”

      九祸似乎叹息了一声:“战神之子,银鍠黥武。”

      过往的真相,即使为当事人心照不宣的隐秘,也依旧会泻出一鳞半爪。邪族女王九祸与鬼族战神银鍠朱武少年时的旖旎韵事,从来都是坊间最衷爱的故事。哪怕是深居鬼王宫之中的孩子,因其幼小懵懂,便也被有意无意的灌输了不少秘闻。

      互换的身份,便也有着互换的身世。原来银鍠朱武绯闻之中始终缺席的那位为他诞下私生子的情人,便是如今的邪族女王九祸。

      原来兄长才是真正的战神血脉,可他大约……永远也没机会知晓自己的身世。

      她漫无边际的想着,心头一阵抽搐,不由抬起袖子蒙在脸上,任由眼泪静静的不停的流着。

      九祸也不再说话了。沉默在血缘上讲是母女关系的两个陌生人之间蔓延开来,许久,才被异度女后不知为何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打破:“既然已经做下了选择,不管有多煎熬和痛苦,便都不可以再后悔。怀薰,吾,毕竟是你的母亲。”

      她终于睁开眼,直直的、清晰的、仔仔细细的端详着这位血缘上的母亲的容颜。即使彼此的气质殊异,但她无法否认,自己与赦生同九祸生得是非常相似的,仅看相貌,便已抹不去血缘上的牵连。只是自己与赦生的眼中,从来看不到那样深沉的冰冷与敬重的威凛,或许是因为他们还年轻——呵,这个“他们”,如今该改成她一个人了。

      目光越过九祸的脸,望向她身后的美人耸肩瓶,那瓶中养着一枝红梅,极疏冷的姿态,殷红灼目。

      “花季到了吗?”她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几点轻弱的气音。

      “焰城梅花的花季已至,”九祸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略略眯眼,她生着一双冷而魅极的金瞳,便如那年练无瑕于幻境中所窥见的九首娜迦的眼睛,柔靡而残绝,“吾记得,你自幼最喜在发间簪戴梅花,还喜欢往赦生头上戴,很是可爱。”

      “为什么不是白梅?”她怔怔问道。

      “赦生说,如今的你更喜红梅。”九祸略放柔了声音。

      “赦生吗……”她喃喃的重复着这名字,“我从没有告诉过他,我为什么会喜欢红梅。”

      “因为它的颜色,像最淋漓的鲜血,就那样随着雪白的剑光从我颈上飞溅出来,凝固在了最浓丽的一刻——在镜子里!那么的美……”

      “就像一场永远也无法醒转的死亡之梦。”

      九祸沉默,看着她全然痴怔的神情,忽然侧过了头,在背对着女儿的方向。练无瑕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也自然无从得知、亦毫不关心,这位似乎永远冷血无情的女王是不是微红了眼眶。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通俗的来讲,长生动用阳寿,破了长子的命格,顺便给他加了个路人甲光环。如此一来,不管什么样的江湖风波、神州浩劫,素日闲都会是个路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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