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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无寻觅 ...

  •   那是一种离奇的预感,睡梦之中,练无瑕感觉到有人正注视着自己,目光漠然如盘旋于莽原长空上的荒烟。她张开眼,余光瞥见吞佛童子正背对着她坐在床侧,赤红的焰发垂落于肩背,与雪绸相映,红得触目惊心。

      “你来了。”练无瑕毫不意外的说。此时她方才察觉,自己的喉咙实在是干裂得厉害,被声带的震动所牵动,登时有血腥气蔓延开来。她也不去管它,只是撑着手臂想要起身,可是浑身仿佛散了架又胡乱缝补起来一般的虚软,才勉强坐起,又软软的瘫了下去。

      在她将将倒下之际,吞佛探出一只手,及时挽住了她的肩。她勉强顺着他的力道坐了起来,可晃了两晃,又身不由己的往旁侧一倾,居然就这么倚在了吞佛的肩侧。她这才看清,吞佛的另一侧臂弯里,此刻正安睡着一个被雪绸裹成了小小蚕宝宝的紫发婴儿。

      她奋力一咬唇,以某种堪称为“狠厉”的力道,拔开了自己的目光。

      “你来了。”同样的话,又被她幽沉沉的重复了一遍。

      “魔君灰化,赦生战死,雷狼兽随主而陨。”吞佛说,“我已将赦生入葬血池,随同螣邪郎。”

      很奇异的,尽管曾痛彻肺腑的恨过、畏惧过,可此时此境,练无瑕依旧自他看似淡漠的表现中感应到了一丝难以言传的寂寥与悲痛。她虚软的靠在他肩侧,目光空空的凝望着床帐之上垂落的紫色璎珞,嘴唇哆嗦了几下,声线嘶哑:“帮我做件事。”

      “何事?”吞佛问。

      “这个孩子送回素还真身边。我不要再看见他。”她干涩着嗓音道,神情冷漠得仿佛事不关己。

      吞佛侧过脸,冷淡的金瞳定定的注视了一会儿,又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了臂间的婴儿的小脸上。小婴儿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出襁褓的脸是很嫩的淡红色,仿佛轻轻一碰,便会弄破那脆弱的肌肤,露出内里的经络血肉。

      “此子是银鍠氏如今唯二的血裔。”他说。

      “我知道。”练无瑕轻声道,失色的唇畔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

      “他也是邪族王室如今最年幼的继承人。”他又说。

      “我知道。”练无瑕道。

      “他还是素还真之子,价值无法估量。”他接着说。

      “我知道。”练无瑕依旧道。

      “既如此,吾为何要帮你?”吞佛重新看向她,目光深处蕴着审视。

      “就凭,我种在他身上的血咒。”练无瑕说道,神情静得像敛尽了一切光华的夜之梦魇,“我以我的血脉诅咒他,必夭折于出生后的第三日——这是那座铁牢赠给我的灵感。”

      困居血海铁屋的日子里,神通五感为子母血咒剥除,她便以水滴石穿的坚忍毅力,一点点的去触摸、感知那些咒文的形态,参悟它们力量运转的奥妙。又将从中体悟到的诅咒之术,用神识一分分的镂刻于腹中胎儿的骨血神魂之上。就中耗去的心神极其酷烈,以至于她的身体不堪重负,陷入了漫长的沉睡。可魔们只以她是痛心于练峨眉的陨落,而未曾疑心有他。

      “你连蝼蚁的性命都不敢伤损,却要亲手扼杀自己的骨血?”吞佛眉头皱痕微深,金瞳如覆着薄冰的镜面,映出她苍白渺然的面影,仿佛是倒影着一名从未被认识过的陌生人。

      “解法惟有一种,素还真本体之上的一品清香莲瓣。”练无瑕眸光定定,不见半分动摇,“以素还真的实力,除非他自愿舍出,否则即使是阎魔复生,也无法胁迫于他。”

      吞佛不置可否的接受了这一解释,又换了另一个问题:“以此子资质,将他送回素还真身边,岂非纵虎归山?”

      “我会斩断他与一切纷争之间的联系,我有这个能力。”她说。

      “缜密的布置,”吞佛毫无意绪的赞了一句,“但吾有一个问题。银鍠长生,吾为何要帮你?”

      练无瑕避而不答,反问了他另一个问题:“我的真实身份,如今还有几魔知晓?”

      “在当初,有魔君、女后,六先座,任沉浮,螣邪郎,别见狂华,赦生与吾。”吞佛的目光跳了跳,“在如今,只余四魔。”

      “这便对了。”练无瑕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你若是袖手旁观,我会杀死我的孩子,而后选择与他同死,断绝鬼族与邪族王室最后的血脉。你若是点头,我会亲手除掉那个生长于萍山的练长生,做回异度魔界的银鍠长生。而作为交换,也请魔界将练长生的身世永久遗忘——但有一点须明言在先,人类与我有再造之恩,无论如何,我都永远不会与他们为敌。”

      “那异度魔界留你何用?”吞佛扬了扬焰红的眉锋,故作诧异的问道。

      “最后的血脉,纵使是充作收藏,也该有点破旧古董的价值。”练无瑕轻飘飘的笑了,“至少,我也永远不会助人类来对付魔界。”

      于异度魔界而言,银鍠长生这个名字从来便是无足轻重。既从未失去过什么,便也无需再奢望得到什么。他们当年遗失的不过是个孱弱幼小、毫无修魔资质的废魔,如今再得回一个空心废物,简直公平极了。

      吞佛不再说话。他不开口,练无瑕也无意出声。沉默似浸透了寒夜的玄铁帷幕,横亘于一室之间,迫得一切的清温与柔软尽皆凋零。约莫是感觉到了不安,睡梦中的婴儿咂吧了下嘴巴,发出了两下细小又稚嫩的哭声。

      这哭声中并无任何属于不适的情感,他似乎只是不满于睡梦之外的死寂,才要亮亮嗓子,好昭示下自己的存在感。是以他在毫不走心的干嚎了两声之后,小巧的鼻翼鼓了鼓,便又沉入了平稳的黑甜乡中。

      练无瑕屏住呼吸,缓缓命自己松弛了适才因孩子的啼哭而骤然紧绷的身体。这时,她听见了吞佛因讥诮轻笑而振出的气音:“还在你小的时候,我遐想过我们未来的婚礼。”

      这一瞬间,两人撕去了所有虚与委蛇的矫饰与伪装,肆无忌惮的展露着被掩在克制面纱之后的所有的悒郁幽恨。却又像是撤去了一切龃龉,而彼此怀着寂灭后的倦怠而清奇的温和,谈论着那些被像虫子一般踩进了死灰深处的前尘往事。

      生而为异端,无父无母,无知无畏,由默默无闻的平凡幼魔成长为万魔仰望的异度战神,吞佛童子早已抛却了所有的天真与轻狂。可他毕竟也曾年少过。

      在女后的子女之中,唯独怀薰资质残缺,容貌却与她最为肖似。是以尽管与怀薰缔结魂契婚约时后者年纪尚幼,可已能看出日后韶艳无方的容色。她虽年纪幼小,可总有长成的时候,她所诞下的子嗣将流着邪族与鬼族的王血。迎娶这样一位公主,是任何一位男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但这些对吞佛来说,无足轻重。于他而言,这个小姑娘是主君赐予他的肯定与荣耀的勋章,也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充当他的妹妹的小姑娘,是无尽漫长的未来里与他共度余生的妻子,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属于他的娇嫩而纯白的生命。

      他没有理由不珍惜她。

      练无瑕怔怔的听着,良久之后,牵动了下嘴角:“婚礼上,都有谁?”

      “女后,鬼王,魔君……”吞佛慢悠悠的数道。

      “有赦生和螣邪郎吗?”练无瑕徐徐的眨了眨眼。

      “自然。他们各自拎着酒坛,里面盛了邪族最烈的美酒,要给我点厉害瞧瞧。”吞佛道。

      “可你的酒量,素来是出类拔萃的。”练无瑕哑声道。

      像是细微的石子坠入了深渊之下的冰冷湖水,似乎激起了什么,又似乎只是沉沦淹没。吞佛默然片刻,方道:“你该休息了。你的条件,我会转达女后定夺。”

      练无瑕“哦”了声,探手扶住床柱,慢慢的侧身躺下,眼望着吞佛将孩子放回不远处的摇车,举步出了门。他的背影冷峭,红发流焰,风仪卓然似冰原寒雪千重中央的一簇烈焰,落在她眸底,惟余恍若隔世的疏远与陌生。

      她几乎快要忘记,那年,还是练无瑕的自己因修行无法精进而懵懵然的闭关昆仑。历经数载,方从一派云烟渺渺相隔间望清的,正是一剑封禅的身影。

      彼时,她于定境中,望见青面剑客翘着脚坐在篝火边,褐色的发辫在广莫风间疯魔的狂舞着,自己则拎着酒坛咕咚咕咚的一通猛灌。清澈芳醇的酒液有的洒在了他的脸上,有的泼在了他胸前的兽头饰物之上。可他只是笑着,冷青色的面容上跃动着快活肆意的光。

      尽管从未与他人对比过,可她就是知道,他的酒量,素来是出类拔萃的。

      她又眨了眨眼,便看见紫衣紫发的少年女冠自虚而现。那位霞光也似的少女捧着盛满了寒潭清的陶瓮,迈着幽婉的步子向他走去。可还未走至跟前,便湮灭了身形,再无可寻觅。

  • 作者有话要说: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无瑕能为自己的长子所做的唯一一件事。而后,这个孩子便再也与她无关,因为世上已无练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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