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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无归处 ...

  •   孩子,娘亲不知道这样费尽心机的坚持生下你,对你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你能活下来,千万不要仇恨这个世界,因为你、包括我,都没有那个资格。如果非要选择一个对象来恨的话,就来恨娘亲好了,是我把这不公的命运强加给了你。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远离这一切,什么正义邪恶,责任义务,统统都与你无关,让愿意承担的人去管吧!娘亲此生所愿,只望你能平安,康健,幸福,快乐。

      ……

      半昏迷半清醒之间,练无瑕感觉到全身骨骼像是被拆了一遍又被强行装回去一般,无处不是疼得钻心彻骨。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与赦生之间的感应之力的渐渐流失,与偶尔从眼前闪过的白发剑者杀意清湛的面孔。

      如同一根锐利而纤细的风筝线,就这么被强风一丝丝的从手心之中抽离,即使手掌被割得鲜血淋漓,也无法挽留。更可怕的是,那带走风筝的强风,竟也是自己曾经所深深依恋与倾慕的和风细雨。

      与此相比,生产之痛竟也不算得什么。

      练无瑕是很想晕过去的,只是每每再陷入昏睡的一线之间,总有股力量从掌心涌入,支撑着她的神智与身体。那力量似乎来自一只女人的手,有着令人依恋的温度与沉浑的力量。

      “怀薰,坚持,很快便无事了……”女子的声音沙甜,荣华盛极的妩媚,回旋在耳边,似有难言的安定之感拂面而来。练无瑕茫然的睁大眼,恍惚间看到了一道紫发红衣的人影坐在产床边,下一刻便化作了青衣皓洁的翩然女冠,望向她的目光沉静而温熙。

      是母亲吗?

      母亲没死,真是太好了。

      可母亲刚才,为什么要叫我“怀薰”……

      不及多想间又一波疼痛袭来,练无瑕惨叫出声,下意识的紧紧攥住了那只手,骨节用力到泛着青白的颜色。意识不清间,她再也克制不住几乎要没顶的难过与痛苦,向着幻觉中的练峨眉哭叫道:“母亲,我好疼!”

      那只手似乎颤抖了一下,接着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必害怕。”

      “有吾在。”

      利刃没入身体,凌厉锋锐的剑气恣意的在体内流窜,□□的疼痛到了极致,反而感觉不到多少,只是手脚疲软鲜血喷溅,提醒着他自己生命力的流失。

      这样虚弱的自己,印象中只出现过一次。那年他还不到六百岁,不知为何忽然感应到怀薰的存在,不顾一切的顺着直觉瞒着母后跑到了道境,没想到一个道子都还没来得及遇到,便被一白发白袍的僧人逮了个正着。直到现在,赦生依然觉得那名僧人是他生平所遇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那种居高临下的慈和圣洁,令人根本无法呼吸的佛光威压,都令他毕生难忘。

      僧人说,他虽是魔,身上却无半点杀孽和魔气,可愿抛却懵懂黑暗的过去,修习佛法。

      僧人还说,他若愿意投身沙门,自己会收他为徒,他根骨不凡、心智坚定单纯,正是修行佛法的绝好人才,假以时日,必能至大光明大欢喜之圆满境界。赦生童子此名,本就是天生的沙门中人。

      彼时他毕竟年幼,哪里听得懂如此故弄玄虚的话,只凭着一腔魔性的骄傲与偏执,昂着头答道:“吾是魔!”

      魔从不畏惧死亡。而在去视若生命的双生胞妹死去的那一瞬间,与之心灵相通的赦生亦感受到了死亡之痛。既已死过一次,再来一次也不过如此耳。何况,已经软弱过一次的魔,不配再拥有软弱的资格。

      是不是,怀薰?

      魔是骄傲得美丽、美丽得残忍的种族,这份残忍不仅对人,也对自己——因为他们由来便是那般不可一世的骄傲与执妄。

      就算我赞成你的佛理,我认同你的观点,可让我弃魔皈佛,依然是做梦。

      我是魔。是魔,便绝不会屈服。

      那场被俘的经历是如何终结的,赦生早已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似乎在僧人清圣而喋喋不休的说教中陷入无极的混沌。脑中浑浑噩噩的,几乎丧失了意识,连自己是怎样被母后救回异度魔界都记不清了,但他很清楚的记得一点,在那场佛魔对峙里,他没有输。

      后来,当母后将吞佛与他带到一位黑袍黥面的僧人面前、并让他们拜其为师时,素来沉默寡言的赦生也体会到了一种叫做哑然的情绪。原来兜兜转转的,他终是做了这个人的徒弟。对于已成既成事实且对魔界有益的事,赦生并不打算去挑战它,只是在袭灭天来提出让他修习佛法时坚决反对。

      “为何?”袭灭挑了挑黥纹妖异的眉,“依你之根骨、心性,惟有修炼佛法,才能最大限度的提升实力,其他功法皆不能及。”

      相似的话语,所以收获的必然也是相似的回答,他仰起头,明亮的目光别有一番纯然无邪的桀骜:“吾是魔!”

      魔绝不会屈服,更不会输给之前不曾败过的人,哪怕,袭灭天来自认并非一步莲华。

      费尽唇舌也无法劝服倔强的小朋友,袭灭颇头疼的思考了数年,终于针对赦生的体质设计出了一套全新方案——杀僧取业,只是封印过程中将失去视力与声音,且越到功成功体将降至越低,危险性过大,非到万不得已不得采用。

      吞佛并不赞同赦生采用这样一种游走于危险与死亡边缘的方式修行,赦生却依然采用了,在吞佛穿越封印前往苦境之后。尽管还是个尚未完全长大的幼魔,他却已经失去了太多,先是幼妹,再是父王、兄长和二哥,再是魔君,终于又轮到了吞佛。他已不知道,再任由这一切持续下去,自己还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

      “有力量,才能阻止改变。”又一次在心中默念着,赦生俯卧在地,鲜血粘在睫毛上,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他榨出最后一丝力气,向朦胧中雷狼兽的方向爬去,却气力不支,终于委顿在地。

      终究是,力量不够啊……

      赦生拧了拧眉,失力的合拢了双眼。

      技不如人,他心服口服。可无法为亲人报仇,无法护卫君主安全,无法继承邪族与鬼族的荣光,无法庇护小妹安好……真是……

      不甘心。

      这位邪鬼混血的王子有着天生带笑的嘴唇,即使是用漫长岁月中的沉默封印了一切,即使细嫩的脸上已经沾满了浓重的血污,然而当那紧抿着的笑唇微微上扬时,依旧是无可言喻的纯粹与天真。

      整个世界,再无一丝光明。

      “赦生!”练无瑕猛地攥住被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哭泣,紧接着便是新生儿细弱如游丝的啼哭。就在他哭声响起的同时,那根冥冥中联系着练无瑕与赦生的线,断了。

      练无瑕陷在衣被里,合上了眼睛。随着那根线的断裂,她身上异样的疼痛也一点点的消尽。只是那份名叫疼痛的感觉似乎已经刻入了骨髓之中一般,即使□□已经恢复如常,心却告诉她自己依然是疼的,疼得几欲死去。

      在闭上眼的前一刻,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影。头生九角,红衣金胄,深沉的气度磨灭了昳丽的容光,望之而令人生畏。

      是记忆深处,那个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血缘上应该被她叫做母亲的魔女,邪族的女王,异度魔界的女后。

      不是练峨眉。

      那个魔女从侍女臂间把被裹成小小一只雪白蚕蛹的婴儿抱了过来,放在了练无瑕的枕畔:“是个健壮的儿子。”

      未待话尾的余音飘散,水雾便已氤满了练无瑕的眸底。满溢了,透明的水痕又沿着荼白的面颊蜿蜒而下。婴儿温软的气息近在眼前,独属于他的淡淡的奶香味一丝一丝的渗入她的感知。她却慢慢的背过脸了去,不愿去瞧这个流着一半她的血、亦流着一半素还真的血的、由她亲手赋予了新生的生命。

      她沉入梦境之中。

      这一梦,梦见朝露之城空旷的大殿,凋落的桃花;火焰魔城萧瑟的白梅,赤红的长墙;萍山上青翠的山林,矫美的鹿群;冰风岭上狂烈的风,梅花坞间清俊的梅;岘匿迷谷中如镜的潭水,清苦的药香……

      那样的美好,真让人恨不得溺死在里面,可惜——回不去了。

      她知道,无论是哪里,她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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