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长生禋：长生之梦》紫焱

44、镜碎

　　曾有人入山观棋，一局罢，方觉斧柄成泥，世间百载已付东流。

　　曾有人一梦浮生，梦醒破，炙热炊烟清白，黄粱米饭初初熟透。

　　由此观之，梦迷梦醒，缘起于灭，由来皆脱不出“无常”二字。

　　世事总无常，便如螣邪郎大意身死，其遗策却于身后挟流言之势，逼死了正道领袖慕少艾。

　　便如练峨眉陨落，慕少艾身死，佛剑分说遁入万圣岩，剑子仙迹失踪，素还真退隐，狂龙、夜重生为盟友，北辰元凰低头，独有谈无欲一人的中原正道已独木难支。而传闻中可戡魔的刀戟主人——羽人非獍与燕归人，前者被狂龙重创后伤重不治而死，尸体为狂龙亲眼确认无误，而后者为护断雁西风果断交出了圣戟神叹——魔君如今声势无两，四顾天下无人，自以为魔化天下指日可待。只待前往啸阳谷销毁神刀天泣，便可彻底摧毁正道中人的最后一线希望。

　　便如练峨眉因魔君调换丹药之际而毒发自尽，其生前制定的阴阳合流之法却被隐匿暗中的素还真顺利推行下去，临终前的一句挑拨让狂龙对魔君深恨在心。而后狂龙夺圣戟神叹，使之重归燕归人之手，刀戟潜伏啸阳谷之内，叶小钗与白发剑者暗藏啸阳谷之外，只待给这场阎魔祸世之劫一个最后的了结。

　　一殿之中，青白色的魔火映得大殿四壁明灭不定。阎魔旱魃将神刀天泣配在腰际，自兵器架上拿起了自己相伴大半生的阎魔荒神斩，神色庄严：“赦生童子，你与本座同往啸阳谷。”

　　容色昳艳的少年面容为咒带掩去大半，分不清此刻是何表情，只是无声的一点头。

　　魔君刀锋所指，赦生同行。他在心底默默地说。

　　练无瑕的心从没有如此刻般跳得惶然而恐惧过，仿佛有什么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东西，冥冥中正在被割裂。似乎被母亲的不安所感染，她腹中的孩子也挣动了起来，她捂住肚子，额角隐隐渗出冷汗。冥冥中的预感越来越是强烈，腹中之子的挣扎也越来越是厉害，任凭她怎样安抚，也平静不下来，反倒因胎儿的挣动加剧了心中的不安。

　　汗水湿润了眼角，针刺似的灼痛令她不由合上双眼。冥冥中无数画面挤入脑海。寻常却透着森森杀气的峰峦与花树，对面提剑而立的面容熟悉的剑者，与背负刀剑的面容陌生的武者，以及……

　　腹中孩子突然重重踢了她一脚，练无瑕张大眼，失声叫道：“赦生回来！”

　　眼前昏昏如许，暗昧不辨天日。没有峰峦花树、剑者道者，有的只有冰冷的四壁与壁上镌刻的同样冰凉的咒文。来不及分辨发生了什么，身体的直觉驱使着她扑到厚重的门前使劲拍打：“开门！”

　　与门扉接触的每一下，上刻的子母血咒的森然咒力都会消蚀着她的肌骨，她却全然无暇顾及，只奋力的拍打着，似极了一只没头没脑撞击着灯罩的飞蛾：“开门！别见狂华，你开门啊！”

　　察觉动静的别见狂华很快自外打开了铁门：“你做恶梦了吗？”

　　“赦生呢？”练无瑕急切的问着，双手血迹沥沥。

　　“我也不知，需要找人去问问吗？”别见狂华道。

　　一阵天旋地转，练无瑕紧闭了眼：“来不及了……”右腿骤然一阵剧痛，似被刀剑狠狠划伤。这份疼痛尚在她能够忍受的范围内，只是她已意识到了这件事背后的意义，不由惨白了脸容。

　　双胞胎之间的感应力很强，但这也不代表对方受伤自己也会感同身受……除非，对方正面临着死劫。

　　腹中疼痛似乎要炸裂一般，练无瑕晃了晃，紧紧抓住了别见狂华的臂膀，十指深深陷入衣料皮肉之中。血液随之流出，别见狂华一皱眉，倒也没有叫痛，只是攥住了她的手：“你是看到了什么吗？”

　　“出事了……”练无瑕闭上眼，想起适才一瞬间看到的，与素还真有着极为相似面容的白发的剑者。腿间隐隐有液体流出，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时神魂俱寂，悄声自语着。身侧的别见狂华震了震，练无瑕似是这才察觉到她的存在，张开了眼，转过脸来向着她摇摇曳曳的一笑，以微不可闻的气声悄悄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赦生他，要死啦……”

　　“还有，别见，我快要生了。”

　　言罢，她失力的合上了双眸，身躯一软，失去了意识。

　　断层裂渊，吞佛童子正自阖目冥想，蓦然心头一动，便听见了雷狼以爪挠地的沉闷之声。

　　不知何故，今日的雷狼兽似乎格外的焦躁不安。他正自疑惑着，便听见雷狼兽发出了不安的嘶吼，脑袋冲着天空不住的嘶吼，若不是碍于脖颈上的锁链，恐怕早就脱身遁去。吞佛童子顺势望向天空，素来自若的面容忽然掠过前所未有的骇然之色：“魔云渐掩，不好！”

　　他当机立断拂袖震开了锁链。雷狼兽立时开启赦生道结界离开，吞佛收回目光，亦化身疾光遁去。

　　魔君有难，他必须马上去向女后请命，出城增援。

　　混沌之际，练无瑕已不知何以为天，何以为地，何以为日月四时，只知刻骨的痛意凌迟之下，神魂却终止于一派无明的黑暗。骤然间一道玄雷轰掣寰宇，短暂的灼白之后，她察觉到背后多了一人。无需眼睛去看，也无需耳朵去听，她知道那是赦生。

　　她同样知道，此时自己所身处的正是从未得窥全貌的魔界三道之一，曾名为杀生道的赦生道。

　　两人相背而坐。四围乌云四阖，大雨滂沱。

　　久远之前，还是幼魔的双胞胎喜欢这样背靠着背后脑相抵，坐在寝宫里，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天，嘟哝着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童言稚语，或是直接不说话，也是说不出的安然满足。而他们千余年之后第一次背靠而坐，却不是在空旷却生着温暖炉火的鬼族王宫，而是在臆想之中的闷热压抑的战场结界里。

　　你不知道，在分离的漫长岁月里，即使相隔着死亡，我也一直在每一片破碎的镜子里寻找你。

　　你也不知道，在分离的空白记忆里，即使隔绝着重生，我也一直在每一方可怖的梦境里寻觅你。

　　寻觅着你的眼睛，寻觅着你的微笑，寻觅着你的气味，寻觅着你的注目，寻觅着你的血气。

　　“怀薰，还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

　　“我也不知道，赦生。”

　　道家常言，天地尚不能久，何况于人乎？魔界传说，异度魔界本是神明弃天帝所创造的一条巨龙，既有初始，又岂会没有终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异度魔族，更是摆脱不了生老病死、爱恨贪痴嗔，纵使拥有数倍于人类的生命、艳美的皮相又能如何？

　　整个鬼族不例外，父王不例外，兄长自然也无法例外。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留下的。

　　似乎是很短的时间，但练无瑕却觉得很漫长，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耳边只有淅沥萧瑟的风雨声。练无瑕抖得仿佛狂风中不知所措的雏鸟，她感觉到赦生也是抖得厉害，心底的冲动摧开了所有的心结与恨意，支配着她转过身去，正对上赦生回转的视线：“赦生，我不该说那些话伤你的心，我不想任何人离开，我真的……太痛苦了。”

　　“我知道。”回答她的是赦生喑哑破碎的声音。

　　“赦生，你能抱一下我吗？”她颤声道。

　　无数道闪电在厚浊的乌云中蜿蜒横过，天地瞬间一片无色的炽白。

　　大雨中，曾久远分离的兄妹拥抱在一起，额头相抵。这是他们幼时常有的动作，或许更早，在子宫里，两个胎儿还未呼吸到世间的第一口空气之前，便已习惯于这样的额头相抵，张开稚嫩的胳膊拥抱，感受彼此的温度与存在。

　　练无瑕只觉得温热的泪水混杂着冰凉雨水打湿了面颊，隔着模糊的视线，她看到赦生莹褐晕血的眼眸。昏暗的天光下，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映出的是她的影子，莽白的雨水从他额上、颊侧殷红的图腾上流下，是恍如鲜血般不详而妖美的色彩。

　　下一刻，便如被大力击中的水晶镜面，少年的身影寸寸龟裂。

　　“怀薰，醒来。”这是他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哗啦。

　　他们的镜子，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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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在失去记忆的漫长岁月里，长生从来没有停止过梦见镜子，甚至在她爱上素还真时，也曾对镜子倾诉。镜子之后的是赦生，她不知道，只以为那是她自己。
某种意义上，那也确实是她自己，她属于魔界的童年的自己的所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