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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最后的鬼族 ...

  •   青冥浩荡,云海滂滂。

      女冠端柔的嗓音似远似近:“现在,还会做噩梦否?”

      “会,无穷无尽。只有母亲您给了我一个美梦。”

      “此梦,你果真喜欢?”

      “喜欢,所以请母亲务必不要让它醒来。”

      “是梦总非真,终有醒觉之日。”女冠叹息着回身,没有佩戴面具的面容端艳清肃,意态凛然高迈,俨然不是尘世之人。练无瑕没有惊讶,尽管她曾经历过无数梦境,但却是第一次在梦中真真切切的看到练峨眉。她眼也不眨的看着她的脸,唯恐稍一分神,对方便会化作云海深处的一缕烟光,无声无息的散去。

      “母亲,首度入我梦境,就是为了说这么无情的话吗?”她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哽咽起来。

      练峨眉素来不苟言笑,闻言竟是微微而笑。刹那之间,两人已在萍山的十里蒲团之上。凡尘生灭,云变万端,尽浮动于脚下,上方则是苍穹深邃,望不见边际,亦看不透终极。在这变与不变之间,青衣女冠昂首向天:“吾也是你的师父。千年以来,吾将一生所学所悟教给了你,又让你下山去体悟凡世种种。然而这些都还不够,今日,吾要教与你勘破的是世间情的最后一关——生死。”

      “不!”练无瑕踉跄着后退,周遭景致便由清绝仙境转为了魔氛横流,仅一步,她竟退入了无边血海。她站在血海魔土之中,望见练峨眉立于云霞之巅向她看来,面上微笑忧伤却超脱:“死生际会,是一切有情众生必然要经历的体会。无瑕,你历来好生而恶死,可你需明白,这无从趋避。”

      “您明明说过,您会参悟大道,历劫成仙!您怎么会、怎么会……您是骗我的,骗我的!”练无瑕捂住了耳朵。

      练峨眉怅然:“往古来今,求仙问天者宛如过江之鲫,可真正能超绝世外羽化登仙的能有几人?吾只不过是其中一员罢了,不足为轻,亦不足为贵。吾修行未足,究竟未达太上忘情之境界,故而此生陨落,化入这浩然天地之间,也未尝不好。”

      “死了有什么好!”练无瑕反驳道,“元灵不再,归于天地,听来倒是不错,可对至亲之人而言,何其荒谬!我的兄长过世了,有魔说他的魂魄回归魔界,化成了天空中的流火,可他到底还是不再,我能把天上的流火当成他吗?母亲,您要是走了,这天地之间,我又能到何处去寻觅到一个练峨眉?”

      “元灵,流火,天地,练峨眉,皆是道衍之象。名相之分,只是为他们各自定下在世运行的轨迹,太过执迷于表象,是徒劳的自苦。”练峨眉清声道,“所以,吾只在这弥留之际问你,无瑕,你的本名可以告诉吾吗?”

      “长生,”练无瑕颓然苦笑,擦去脸上的泪水,可脸颊依旧很快又被泪水所打湿,“银鍠长生,和母亲您给我的道号居然是一样的。”

      “哈哈!原来如此,长生、长生……”练峨眉轻笑出声,“因缘际遇,该属于你的名终归会属于你,这,便是天意。吾曾经疑惑,倘使当初没有将你带出火焰魔城,你是否便不必夹在正魔之间左右为难?然,这究竟只是假设。长生这个名字兜兜转转依旧落在了你身上一般,天意,终究不可轻易移转的。”

      “既是天要你以‘长生’之名立于世间,那便好好的活下去!”她沉着声,一字一顿的嘱托,“长生,你定要记住,这是为师对你的期望。”

      清卓的光仿若晨曦朝晖,一寸寸的驱散了血海魔氛。一片澄澈的灿烂中,练无瑕发现自己坐在了熟悉的萍山的野梅树下,云海沉浮,似星移斗转,似沧海桑田,只是已不见云人仙踪。

      练无瑕倏然睁开眼,触目所及,一片遮天蔽日的血红。她又闭上眼,许久后再度睁开,眼前又是一片蒙昧心窍的黑暗。

      她在血池铁屋之中。她记起来了。

      就在适才那一瞬,母亲身陨道消。她同样意识到了。

      半日后,赦生童子至。借着门扉开启时的一线血光,他望见胞妹坐在地上,怕冷似的抱着双膝,明明感应到了他的到来,却一动不动。

      “练峨眉已死。”他说着,怀着混沌于怜惜与懊恼两界的心情,迈动脚步走近,将一样物事放在了她的身边。那是一片被血水浸泡得辨不清本色的衣角,本应淡色的三叶萍纹泛着深浓的紫,分外凄艳。

      练无瑕终于挪转了眸光,瞟了一眼,又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继续发呆。赦生童子瞳孔一缩,探手把她的脸掰了过来,只见艳艳血光映照下,她的嘴角渗出一痕艳丽刺目的血迹。血迹很快大片氤开,她奋力推开他的钳制,开始大口大口的呕血。

      看她如此痛苦,赦生童子亦是眼眶微湿。双生子的感应使得胞妹所有的怨怼忧愤煎熬他皆能真实触及,将心比心,若是魔君阎魔旱魃、恩师袭灭天来、母后九祸中的任一魔殒命敌手,他皆是百身莫赎之痛。何况练峨眉于她而言,亦师亦母。可理解归理解,放任她继续咬舌自尽是不成的。

      “张口!”赦生童子钳住练无瑕的下颌强迫她张口,为防她继续自残,索性把手臂塞了进去。练无瑕狠狠的咬着,血气涌入喉管,激起身体剧烈的呕意,她一掌击在赦生童子胸口。应激反应驱使下再无保留,这一掌震得赦生童子倒在地上,神色间却无半点讶异:“你的功体果然恢复。”只是不知是因为心影回廊的磋磨心智,还是魔界从未放松过的戒备,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她只能选择扮作一副柔弱无依之状,却在丧师丧母之后再也无法隐忍。

      练无瑕没有精力对他的话表示赞同或否认,只跪在地上,拼命的呕着喉间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迫得额上涔涔得皆是冷汗,孱弱之状令人怜悯。赦生童子重新坐起,想要靠近她,她却如梦初醒的反手一掌。

      只是起手式,但赦生童子曾亲眼见到萍山练峨眉自天而降,翻手一式“断萍殇”击退魔界强将无数,六先座四死一重伤。那是威力绝伦的仙家绝学,可赦生童子没有躲避。而那掌只挥至一半,真气便溃散无踪。练无瑕的手臂像是脱离身体死去一般无力的垂下,苍白的面容满是噩梦初醒的惶惑与恸极的空白。

      “赦生,怎么办?我使不出萍山绝学了。”她失声道,脱力的倒在令她憎恶而又依恋的血亲的肩畔,不住的惨笑,“也好……我又何尝配使这萍山武学哪怕一招半式呢?”

      “狂华,关上门!”赦生童子终于无法忍耐,懊恼的低吼道。

      别见狂华曾被练无瑕救过一命,对这位屡遭命运捉弄的可怜的女孩子不乏亲近之意,见赦生童子带来她的师尊战败身亡的消息,自然更是担忧她的反应。铁屋一旦合拢,内中发生什么便无从可知,故而在赦生童子进入后,别见狂华忍不住留下了一隙未关。正是这一隙,令铁屋的子母血咒出现破绽,令练无瑕可以使用她的功体,也令她无可逃避的发觉了自己的功法尽废。

      最后一线血光很快被合拢的铁门斩断,兄妹相依着坐在不辨五指的黑暗中,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良久,到底还是练无瑕先开了口:“母亲葬在哪里?”

      “尸骨无存。”

      “好个尸骨无存……”浅浅的自嘲的笑意,“去死的为什么不是我们?”

      “会有那一天。”

      “可是赦生,活着怎么这么痛苦呢……”

      回答她的是赦生童子战栗的拥抱,那样患得患失的疯狂力道,似乎在证明着什么,又似乎在挽留什么。

      他想起螣邪郎领命出征鬼梁兵府的那日,因怕被兄长唠叨,甫一散会他便抢先离开。大概是以为自己厌恶他的靠近,螣邪郎跟在他身后吆喝了几嗓子,没叫住他,便消了声。这本是这对别扭的鬼族兄弟的常态,那时他绝想不到,这一离开便是永诀。

      他想起道境道魔决战的那天,萍山练峨眉凌空一掌携无边威力降落,前一刻尚睥睨无两的魔君的胸骨爆开出猩红刺眼的血雾。他无声的狂啸,拼命的在潮水般的僧众里杀出一条血路,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视若神明的君主的身躯倒在自己的怀中。

      他想起天雷浩劫的那夜,天地断裂成了再无关联的两极。灭世的雷光泯灭了战神银鍠朱武如长日烈烈的耀目魔气,堂兄银鍠黥武追随父亲的遗骨冲入空间乱流,母后九祸险些被断层巨力拖下无边深渊,身怀六甲的大嫂虞毒阵亡,被魔刺儿与蟠凶拉出乱流的螣邪郎脸上被划出了好几道伤口,满不在乎的一抹,便抹了满脸红。他怔忪的凝视着兄长,与兄长身后的末世乱象,心中并无多少痛楚,可是眼泪分明落了下来。螣邪郎包扎着伤口,没好气的说:“看什么看?有看着兄长哭鼻子的功夫,不如好好考虑下往后的日子该怎么活?再苦又能怎么着?你我都成了最后的鬼族,还能没出息的跟着前头的一起死不成?”

      “再痛苦,也得活下去。”赦生童子冷静的说,凭着感觉拨开了练无瑕被冷汗黏在额前的一缕头发,“也许会有那一天,你将成为最后的鬼族,银鍠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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