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长生禋：长生之梦》紫焱

39、同质

　　在亲身搂住剑雪的遗体前，练无瑕从未想过，有生以来自己会距离死亡如此之近。而在摸到螣邪郎冰凉的遗体前，她却已不止一次的设想着，自己有生以来会如此临近此身血亲的死亡。而在他离开之时，明知他此去无回的她并未挽留。

　　距离他笑着说要给她腹中之子起名字，不过隔了两旬光景。

　　死讯传来时，素来与螣邪郎不对盘如别见狂华也有些失神：“又少了一名令魔钦佩的魔界肱骨。”

　　自古将军未免马前死，又有一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由古至今，一位名将的形成需要太多的条件，过人的谋略、强大的实力皆是必须，但这不代表有了这两样便可以成功。事实上，如果没有战争给予他们展示自己的舞台，许多拥有名将资质的人极有可能终其一生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山野村夫。而就算谋略、实力、时势都钟情于他，这个人也有可能会在踏上征途之时落下马背跌死、染上恶疾病死，甚至有可能在凯旋而归之际被一支射歪了的流矢给射死——运气，才是一名名将最需要的东西。你可以没有于三军之中取敌上将首级的睥睨威能，但你无论如何不能没有运气。

　　谁也不曾怀疑螣邪郎会成为名留戒神宝典的一代名将，沿着这条辉煌之路走下去，他还将成为鬼族的一代明君，因为在过往的岁月里，他由来都是战场与朝堂之上最光芒万丈的存在。然而直到他的死讯飞遍魔界，魔们才发现，螣邪郎确是几乎拥有了成为名将和明君的所有资质与条件，可他所缺少的，恰好是那一点必不能少的运气——谁也未曾料到，这位魔界天骄，竟然会以一种令众魔猝不及防的方式，一头扎进了死途。

　　他在鬼族的灭族天灾中逃生，在惨烈的道魔大战中展露峥嵘，道境玄宗与苦境圣域联手的封印仅是让他沉睡，勇冠苦境的燕归人这种一流高手没有杀死他，鬼梁天下这类野心勃勃的阴谋家没有杀死他——可他却死在了一名无名小卒的剑下。

　　他在濒死的那一刻启动了咒术，魔魂发出暗绿的魔雾，拖着残躯回到火焰魔城，保持着生前的姿态拄刀单膝而跪，向着阎魔旱魃道：“属下无能完成任务，请魔君赦罪。”

　　他曾说，死就没意义。然而现在他却死了，他最疼爱的小弟就站在他身旁，他竟无力多弥留哪怕一瞬，再看上赦生一眼。

　　在魔君、鬼知与赦生童子的注视下，鬼族最后的纯血王子永远的低下了自己尊贵而骄傲的头颅。

　　是夜，赦生童子现身血池，夺过别见狂华递上的铁屋钥匙打开了屋门，二话不说，拽住练无瑕的手腕将她往外扯。练无瑕想要甩脱，却忽然滞住。接着扑入屋内的血光，她看清了赦生童子负在肩上的魔物。

　　绛发凌乱的披拂着，遮住了向来重视仪容的魔物毫无生气的面容。可她依然一眼认出，她也必然认得出，他是……

　　兄长！

　　这些天来萦徊于每个噩梦间的画面成真，她以为自己会失声呼喊，可事实上，她没能发出一丝声音。她只是木愣愣的立着，像尊失却了魂灵的偶人，被扯进了赦生道。耳鸣眼花的眩晕感过了许久才消退了些许，她耗了会儿功夫，才慢慢地看清周围环境。

　　那该是她所见过的最无底的裂谷，百重千重万重的烟气雾霭浓如壁障，隔开了视线，隔绝了死生。

　　那也该是她所见过的最沉肃的夜，寂然得不闻半分属于生机的声响，徘徊于耳畔的惟有萧烈的风声。

　　呼嘘不已的凛风撩动着螣邪郎的绛发凌乱而舞，练无瑕想要替他整理，只是手才探出，便怯生生的缩了回去。赦生童子并未察觉双生胞妹此刻纷涌的心绪，他的褐发以看得见的速度为杀气染红，昳艳的侧脸浮动着骇人的森然杀意，冷然道：“我会替他报仇。”

　　练无瑕仿佛被灼伤一般移开眼睛，只听到赦生接着道：“兄长的愿望是回归鬼族的领地……”声音虽然沙哑，却是说不出的伤恸，他是说与怀中的青年听的，尽管后者已然听不到了。

　　世间总有许多错失，当时只道是来者可待，便一厢情愿的以为是寻常滋味，躲闪、回避，乃至于口是心非的慢待。及至大限到时，方知何谓痛彻心腑，何谓追悔莫及。可那命运之轮，到底已是无力回转了。

　　“兄长……”练无瑕努力了很久，终于让自己发出了声音。她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只是说出这寥寥二字，嗓子便已是撕裂似的疼。血腥气四下恣肆，似乎连呼吸都是浓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血味。她按住胸口，忍不住一阵干呕。

　　“最后一名纯种的鬼族已死。”赦生童子肃然宣告。

　　练无瑕紧咬了嘴唇，竭力忍住因为这句话而泻出的一点泪光。

　　最后一名纯种鬼族已死了……这世间尚拥有鬼族血脉的，只剩下他们两个曾被整个鬼族嘲笑为异类的混血儿。纯血鬼族的那份嚣张与骄狂之美，再也不复存世。

　　她惨然闭上眼睛。然而下一刻，她却不得不睁眼，因为她感觉到赦生手臂一松，竟试图将螣邪郎的尸体扔下断崖。心于刹那之间脱出了理智的桎梏，她的手臂一探，紧紧抓住赦生欲松的臂膀，用力摇头。

　　赦生侧头看她，杀意未消的目光利若浸着鲜血的霜雪之刃。然而练无瑕避开他的目光，却并非因为这份慑人的杀戮之意。

　　“苦境有还魂术异术，”她的视线飘向了迷雾之后那不知飘往了何处的鬼族领地，那螣邪郎口中的名为故乡的所在，“只要躯体保存完好、魂魄无损，死者亦可复生。”

　　赦生童子陷入了沉默的思考。练无瑕没有侧头看他，也不知道那张杀意森然的面容上此刻是什么表情，只是隔了一会儿，才听到他嘶哑的声音响起：“你认识身怀此术的异人？”

　　练无瑕合上眼，又睁开，眸底盈满了矛盾挣扎的云光。赦生童子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见她双唇哆嗦得厉害，蓦地捂住她的嘴唇：“不必回答，我明白。”

　　满腔愧怍无法言说，练无瑕点点头，复摇摇头，整颗心痛苦得快要炸为齑粉。约莫是察觉到母体感情的波动，腹中之子不安的展了展腿脚。他的躯体已然长成，偶有胎动便十分有力。来自腹部的闹腾分散了身心的痛楚，练无瑕蹙紧了眉，咬着牙深深呼吸，试图安抚腹中胎儿焦灼的情绪。

　　可在她做出应对之前，一道宏大而无声的龙息骤然荡入灵台。那气息狞恶得磅礴，磅礴得近于坦荡，宛如一块冷硬沉重的巨石凌空砸来，与妥帖细腻全然无关。可本自慌乱的胎儿却似是受到了什么令人心安的抚慰一般，缓缓的安定了气息。

　　心跳有一瞬的停跳，练无瑕准确的捕捉到了龙息的源头——上方，脚下，四围，无处不在，那是异度魔龙感应到同质生命体的惶恐情绪后所发出的安慰气息。她的孩子，这个秉承邪兵卫至邪之气与梵莲圣气、经由她的道门罡气居中调和而萌发生机的孩子，居然与异度魔界的载体拥有着相同的气息！

　　涔涔冷汗霎时布满了额头与后背，她克制不住全身的战栗，甚至上下牙也打起了颤。赦生童子终于注意到胞妹的异状，皱了眉望着她明显不妙的气色，伸了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感觉到手下微烫，纤长的眉头不由皱得更深，当下拦腰把练无瑕抱上了狼背，螣邪郎的遗体置于她的身前，而他自己则身形一闪坐在了她身后，铁链一甩，赦生道便接往了邪族血池。

　　来时神情恍惚，去时则因为过于骇人的发现而强迫着自己保持清醒，练无瑕这才注意到空间穿越的玄妙之处。包裹住三魔一狼兽的异空间通道是光华四溢的浓艳的蓝紫色，她看了两眼，忽地忆起幼时曾和赦生闹着要鬼王为他们寻一匹好的坐骑，这样他们就可以一同骑着坐骑，跟着父王和兄长一起参加狩猎，而不是被冷清清的扔在宫里。

　　想不到那时的愿望，现在以这样一种物是人非的方式实现。在与双童子的梅花坞一战里，两串邪琉璃齐聚的咒力打破了弦首设下的封印，被封印千余载的记忆渐渐恢复，竟清晰得仿佛昨日发生一般。

　　父王，兄长，赦生，魔界……呵。

　　练无瑕寥乱的想着，忽然斜下身子去望那只正驮着他们虚空漫步的雷狼兽，望着它毛茸茸的白色厚实脚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腰间蓦然一紧，却是赦生童子伸过来一只手臂把她扣进怀里，力道坚定，却有着说不出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个用力过猛，就伤到了她腹中的孩子，也是如今鬼族新生代的唯一一点骨血：“小心。在笑什么？”

　　练无瑕这才知道自己原来在笑，她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己在笑，因为她也朦朦胧胧的感觉到了身后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清苦笑意。那个阖家狩猎的美好之梦，终究随着做梦的两个天真的小孩儿一起，被埋葬在了时光深处。

　　“雷狼兽的皮毛很厚实，不过，不如我的青崖皮毛细腻。最重要的是，赦生，你没发现你的雷狼兽跑起步来是顺拐么？”她迫着自己轻佻以答。

　　赦生没有说话，练无瑕也再不吭声。到了血池，赦生跃下狼背，抱起螣邪郎的遗体小心的沉入池水，再将练无瑕封回铁屋之中。玄色的大门徐徐合拢，直到最后一隙光线被斩断之前，兄妹二魔仍在努力的对彼此露出笑容。

　　门关上了。练无瑕背转了身靠住铁门，脱力的滑坐在地，心跳如擂：绝不可以让我的孩子留在异度魔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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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对长兄的离去，长生既无力阻止，也有心坐视，也因此她的痛苦比之单纯的丧兄之痛，会显得更为深沉与复杂。
何况还有恐惧，因为她发现，她还未出世的孩子竟然身怀阴阳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