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变的张小姐》一花知晓

56、清风薇雨（八）

　　“唉，可怜。”

　　神思之外，千音吐出嘴里的瓜子皮，感慨道：“清风真人原来是为了锦薇仙子才走上苦修之道的，只可惜仙子只当他是孩子，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张雁君不知道怎么接话，只用力搓着手中那把瓜子，担心云清风看到这场景后会是何种心情。

　　“啊，又变了！”

　　随着千音话音落下，烟幕上场景再次变幻，落在了一个狭窄有陈旧的白色房间。房间中央是一张生了锈的铁架床，床上躺着披头散发面色苍白的锦薇仙子，床头有些脏旧的柜子上搁着个军绿色开水瓶和搪瓷凉水杯，一位戴着厚重眼镜的年轻男人坐在床边，蓬头垢面衣服皱乱，眼睛形状好看却没有神，眼底发黑眼袋肿大，嘴唇干裂发白，看起来像是个受到了虐待的囚犯。

　　云清风在场景切换后落在了男人对面，这是他和父亲云树声在后者过世后的第一次见面，估计也是最后一次。

　　“树声……”

　　病床上的锦薇仙子睁开眼睛，气若游丝的问云树声：“孩子呢？”

　　“护士抱去洗澡了，有我妈跟着，你放心。”云树声艰难的扯扯嘴角，声音艰涩：“好好休息，等会儿你就能见到咱们儿子了。”

　　锦薇仙子笑了笑，柔声说：“我本来想要个女儿的，女儿多贴心。”

　　云树声也笑了，宽慰她：“儿子也好，力气大，以后可以帮你干活。”

　　“我生孩子又不是为了多个劳动力。”锦薇仙子轻轻摇头，叹息：“况且……我也等不到那一天……”

　　“薇雨！”云树声止住她，颤声说：“不许说这种话，你答应过我，会一直陪着我，会看着我们孩子长大的，你答应过我的！”

　　“好，我不说。”锦薇仙子笑着点点头，顿了顿，突然说：“我饿了。”

　　“那我去给你打饭。”云树声连忙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个饭盆，急急忙忙的出了病房。

　　目送云树声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锦薇仙子这才扭头看向半开的窗户，低声说：“进来吧。”

　　一阵微风吹起洁白窗帘，原本空无一人的床边忽然多出一道黑白人影。

　　“喜得贵子。”清风真人垂眸，声音听不出喜怒：“恭喜你。”

　　锦薇仙子却笑不出来，她静静看了清风真人一阵，突然说：“我以为，你是来送我的。”

　　“的确是送你，但也不影响道喜。”清风真人从袖中取出一束清新娇艳的紫薇搁在枕边，淡淡道：“凤凰台近月重圆，紫薇花暖香依旧，你喜欢的花，道喜和送别都合适。”

　　“你有心了。”锦薇仙子唇角微弯，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花枝，由衷感叹：“真好看。”

　　她的手指已经开始褪色，带着点点星光，从指尖开始，一丝一丝渐渐消散。

　　清风真人垂着的眼睫微微颤抖，两颗泪珠随着颤抖的眼睫滴落，雪白床单上两滴水渍漾开，带着不能向外人道的哀戚萧瑟。

　　“孩子叫明海，明星知我意，归魂入天海。”

　　泪水自锦薇仙子眼角不断滑落，她攥紧紫薇花，看着自己正逐渐消散的右手，哽咽道：“小清，我现在连抱一抱他都做不到了……”

　　“我去把他抱来。”清风真人转身欲走，还没来得及迈出脚步，却被锦薇仙子唤住了。

　　“不行。”锦薇仙子艰难坐起，点点星光自她身体散出，映着她苍白清丽的脸孔，美得不可方物。

　　“带我走吧。”她笑得清浅，“我不想让树声和孩子看着我走。”

　　“那你便忍心让我看着你走？！”清风真人抬眼着她，眼眶通红，血丝密布，里面是难掩的伤痛与一丝复杂恨意。

　　锦薇仙子眼中满是愧疚，却仍固执点头，坚定道：“帮帮我，小清。”

　　过去百年，她从未拜托过清风真人任何事，如今开口，竟是让他送她最后一程，何其自私，又何其残忍。

　　清风真人突然就笑了，似是失望之极，也似是绝望之极，反倒感觉不到难过，亦感觉不到爱恨，只余下满心茫然与空洞。

　　“好，我带你走。”

　　场景到此戛然而止，画面消失前最后一秒，云清风与锦薇仙子双目相对，恍惚间，他竟觉得，她对他轻轻露出一个微笑。

　　“差不多了，电池要用完了。”

　　千音探了探宝珠，扭头冲坐立不安的张雁君说：“帮个忙。”

　　张雁君连忙问：“怎么帮？”

　　“我现在施法维持住共情琵琶，你去外面打盆水，越冰越好，然后一碗接一碗往小道士脸上泼，一直泼到他醒。”

　　张雁君：“……”

　　怎么感觉自己像是监狱里施刑的牢头呢？

　　想归想，她行动上也不敢怠慢，手脚麻利的冲出后门儿，去山溪里灌了一桶冰凉凉的溪水，然后从厨房捞了个吃面的大瓷碗，气势汹汹的冲了回来。

　　舀起一大碗水，张雁君盯着云清风平静的睡颜看了会儿，一时有些下不去手。

　　千音看得着急，有些哭笑不得的说：“我说张姑娘，张大小姐，泼几碗水而已，你心疼个什么劲儿啊！”

　　“我不是心疼！”张雁君瞪他一眼，小声解释：“我是想让他再多看母亲几眼。”

　　千音无语：“朋友，他再多看他老娘几眼，你就得少看他几眼，你能不能好好掂量一下啊？”

　　张雁君被他嚷嚷得脑壳疼，便也收了心思，干脆利落把水泼在了云清风脸上。

　　没醒。

　　千音：“再泼。”

　　两碗水下去，还是没醒。

　　千音：“继续。”

　　三碗水下去，云清风眼皮抽了抽，依旧没醒。

　　这次不需要千音再提醒，因为连张雁君也没了耐心，她盯着云清风看了看，突然眉头一挑，拎起水桶整痛倒了下去。

　　“靠！”

　　云清风鲤鱼打挺般从榻上跳下来，使劲把沾水的衣服往外拉，难以置信的瞪着张雁君问：“你要谋杀亲夫啊！”

　　“第一，你不是我亲夫；第二，一盆凉水而已，要不了你的命。”张雁君把水桶往地上一搁，冷笑一声说：“既然几碗水叫不醒你，那我也只能换桶上了。”

　　云清风吃瘪，知道自己刚才装不醒被她发现了，便也不再狡辩，只捋了把脸上的水，灰溜溜跑出去换衣服。

　　见他神思归位，千音也松下一口气，收起宝珠，继续发表他刚才没说完的感言：“这锦薇仙子对清风真人是真的狠心，明知对方深爱自己，却还让对方送自己一程。也难怪清风真人会如何珍视小道士，明里暗里护着，生怕他出岔子，估计就是不想他母亲的场景在他身上重现吧。”

　　张雁君却有不同看法，她看着面容沉静的清风真人，轻声说：“或许锦薇仙子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清风真人解脱吧，让他亲眼看着她消失，目睹她烟消云散，从而认识到世间从此的确再无此人，便也再无挂念了。”

　　听她说完，千音不由瘪瘪嘴，阴阳怪气的说：“女人都是这般狠心。”

　　张雁君也不回嘴，算是默认。毕竟从她对路秋生做出的种种回应来看，她的确算是个冷情冷性毫无心肝的女人了。

　　找到拖把清理好满屋的水，张雁君重新燃起安神檀香，放下帐子，拎了拖把轻轻退出来。云清风正坐在院儿里嗑她和千音没吃完的瓜子，将她出来，直接把瓜子皮吐到她脚边，一副大爷模样道：“你这丫鬟，怎么扫的地，没看到瓜子皮？”

　　张雁君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忽然论起拖把丢他腿上，没好气的说：“瓜子皮没看到，神经病倒看见一个。怎么了，我好心把你从快没电的宝珠里拉出来，反倒还要招你记恨了？”

　　云清风方才的气焰瞬间消失，缩在石凳上不吭声。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还想再多看你母亲一会儿，我强行把你拉回来，你有怨气也是应该的。”

　　张雁君在他身边坐下，轻叹一声：“但你也要知道，逝者如斯，我还在等着你回来。”

　　“对不起，我只是……有点不知所措。”云清风握紧张雁君丢过来的拖把，摇摇头，有些茫然的说：“就在你把我拉回来的前一秒，我感觉……母亲她好像看到我了……你不用解释，我知道，我只是旁观者，记忆里的人不可能看见我，但那一秒，她的眼神，应该是真真切切在看着我的。”

　　张雁君沉默下来，安慰人本来就不是她的强项，被她安慰的人经常情绪会比一开始更糟糕，次数一多，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当知心姐姐那块料，所以学会了非常识相的保持沉默。

　　尽管她现在比任何人都希望云清风可以尽快振作起来。

　　“你这小子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的，这会儿倒伤春悲秋起来了。”

　　千音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方才张雁君泼醒云清风用的面碗，不同的是刚才里面装的是冰凉溪水，这会儿盛着的却是滚烫面条。

　　“你母亲跟你父亲两情相悦，生你也是血脉传承，你师父被你亲妈坑这么惨，他都没有什么怨言，你在这儿矫情个什么。”

　　张雁君有些听不下去，瞪他：“注意措辞。”

　　“怎么，我说错了？”千音不理会她的警告，继续说：“你要真想对得起你妈，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活着，再生上一足球队的娃娃，我保证她能笑出花来。”

　　“疯了吧，生一足球队！”

　　张雁君嘴角抽搐，正想继续骂，就听到云清风一本正经的说：“就是，生一足球队也太多了，篮球队就够了。”

　　张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