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变的张小姐》一花知晓

55、清风薇雨（七）

　　“小青？”

　　千音和张雁君忍不住同时问出声，俩人相视一眼，转而将目光投向正安睡于榻上的清风真人，脸上又同时露出了憋笑时才有的扭曲表情。

　　想不到这板着脸怼天怼地盛气凌人的清风真人，小名竟像个姑娘。

　　跟他们露出同样表情的，还有潜入清风真人神思的云清风。

　　与那二人的第一人视角不同，他是以第三人视角目睹这段回忆的，因此可以看到、听到比千音和张雁君更多的东西。比如母亲锦薇仙子身上掩盖不住的淡淡神光，再比如此时年龄尚小，唇红齿白还未束发的正太版清风真人。

　　这日是上元节，街道上熙熙攘攘全是出来逛夜市、猜灯谜、放花灯的百姓，从男子们都剃头留大辫子这点来看，应该是满清时期。清风真人垂髫年纪便已被廉贞星君收入门下成了小道士，因此不必剃发，只梳了个小小的发髻，白皙小脸上沾着些污渍，一套陈旧且偏大的道袍松垮垮挂在他身上，看起来甚是招人爱怜。

　　“你怎的也在这里？”

　　锦薇仙子在清风真人面前蹲下，伸手轻柔帮他擦去脸上污渍，有些心疼的问：“可又是偷偷下山？”

　　“不是。”清风真人使劲摇头，声音却没什么底气，“我……师父……师父叫我出来买粮食……”

　　锦薇仙子听出他在撒谎，有些无奈的笑了，摇头道：“我前些日子才给你们观里带去几袋粮食，你师父不用辟谷，你师兄现在闭关也几乎不饮食，你一个人是怎么把几袋粮食吃完的？”

　　谎话被戳破，清风真人一张小脸登时红如晚霞，且一直蔓延到耳朵根，他低头看着鞋尖，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锦薇仙子也不为难他，没有继续追问，细心帮他捋平衣服上的褶皱，起身拉住他瘦弱的小手，柔声道：“我送你回去。”

　　清风真人却拼命摇头，固执站在原地不动，很是倔强的说：“我不回去。”

　　“不回去？那你去哪？”锦薇仙子拉着他的手晃了晃，逗他：“你若不回去，怕是只能挨家挨户去乞讨度日了。”

　　“若不回去，便能陪着你了。”清风真人小声说。

　　锦薇仙子摇晃的手骤然停下，她低头仔细打量了清风真人一会儿，然后轻轻松开握着他的手。

　　“小清，你看着我。”

　　清风真人抖了抖，不敢抬头。

　　锦薇仙子却不放过他，加重语气重复：“看着我。”

　　清风真人攥紧垂在身侧的小拳头，咬唇就是不抬头。

　　“唉——”锦薇仙子长叹一声，重新在清风真人面前蹲下，掰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盯着他那双明明如幼鹿般明净清澈，却满是倔强与偏执的眼睛，肃穆道：“小清，我不属于凡间，我终有一日要回到天上去，回到那片璀璨银河、浩海星海，你不能跟着我。”

　　“那日见你身披霞光从天而降，我便知你不是凡人。”清风真人认真回看她，“凡人不会幻化风雨，也不会救我渡我，更不会……”

　　更不会牵我心神，令我挂怀惦念至此。

　　可惜锦薇仙子并未读懂他眼中话语，在她眼中，他还是个孩子，是个不慎跌落悬崖时被她顺手救起的小道童，是滚滚红尘中一颗小小砂砾，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

　　“小清，你天资优越，资质上佳，潜心修炼才是正道。”锦薇仙子耐心规劝他：“廉贞星君几乎不收凡徒，除了你那位坚持八年上山求学问道感动了他的师兄，便只有因天资聪慧被一眼看中的你。凡人修仙，苦学需二天赋占五，剩下的三分便是机缘。如今你有廉贞星君点拨，相当于占满了天赋和机缘，只要稍稍苦学，飞升便并非没有可能。”

　　“说的轻巧，这苦学也是需要积累百年修为的。”清风真人脸颊紧绷，眼中闪过痛色：“凡人寿命如此短暂，我不想耗费在修炼上。”

　　“那你想花在哪里？”锦薇仙子反问。

　　当然是想花在你身上，清风真人心中默念。

　　“噗——”云清风一口喷出口中茶水，难以置信的瞪着瘦弱矮小连变声期还没过的清风真人，自言自语的喃喃：“真的假的……”

　　因着是已经成型的记忆，云清风所作所为并不会对场景内的人或事造成影响，所以他也不躲，大咧咧在街边一个茶摊在坐下，端起一碗已经凉掉的茶水，一边大口往嘴里灌，一边观看自己母亲和师父的对手戏，本以为自己那师父是个闷骚纠结之人，谁成想内心戏竟如此之直白，惊得一口把茶全喷了出来。

　　“你若真想陪着我，那便好好修炼。”锦薇仙子和儿子不同，既温柔又有耐心，完全没受清风真人这别扭固执的性子影响，继续劝他：“待你得道飞升入了仙籍，便可不老不死，待在我身边多少年都可以。”

　　这句“待在我身边多少年都可以”显然戳中了清风真人，他方才还愁云惨淡的脸忽然明亮起来，看向锦薇仙子的眼神也带着热切：“当真？多少年都可以？”

　　“当真。”锦薇仙子被他这表情逗得哭笑不得，抬手在他滑腻的脸蛋上捏了捏，颇为宠溺的说：“多少年都可以，只要……”

　　后面的话骤然变得模糊不清，接着画面突然抽离，云清风感到身体被极速吸卷进一个无形漩涡，连做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片刻后，他重新落在一片场景里，这次的场景云清风很熟悉，正是他儿时待过的家，他父亲所在工厂分配给员工的房子。

　　时间已是晚上十二点，客厅里燃着煤油灯，简陋的餐桌两头，分别坐着头戴红色小花、身穿红色棉裙的锦薇仙子，以及头束桃枝、一身黑白道袍的清风真人。

　　“你果然来了。”

　　橘色暖光映在锦薇仙子那张精致秀丽的脸蛋上，令她看起来格外朦胧柔美，她淡淡笑着，眼中是一缕恬淡却不乏生命力的光华。

　　清风真人却笑不出来，他的五官已经从孩童变为少年，过早结丹令他身材与容颜停驻，永远无法变为锦薇仙子喜欢的成熟模样。云清风看着他掩在桌下攥紧衣袖的双手，看着他眼中虽努力控制却仍无法掩去的悲伤，以及止不住颤抖的纤长眼睫毛，心中也异常不是滋味。

　　若他猜得没错，今天是他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日子。

　　“你……你夫君呢？”清风真人问。

　　“睡了，他酒量不行，今天一高兴喝多，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锦薇仙子轻笑一声，眼中是一缕难掩的柔情。

　　这缕柔情宛如尖刺，狠狠扎入清风真人心里，他扯了扯嘴角，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着自己不失态，隔了好一会儿才艰涩道：“你……你为何……”

　　“小清。”锦薇仙子轻声唤他，亲昵的语气一如往昔：“我回不去了。”

　　清风真人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

　　“我在凡间耗费太久，烟火气沾染太多，仙力也几乎耗尽，所以回不去了。”锦薇仙子垂眸，有些失神的说：“那片璀璨银河、浩瀚星海，已经容不下我了。”

　　“所以你就随便找个凡人，把自己嫁了？！”清风真人方才强行按捺住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决堤一般喷涌而出，他紧紧盯着锦薇仙子，语气宛如诘问：“当初是你让我好好修炼，让我修炼飞升，许诺我想待在你身边多少年都可以。如今你却轻易放弃，随便嫁给一个凡人，薇雨，你让我今后如何是好？你说，我如何是好？！”

　　锦薇仙子被他这突然喷发的情绪吓到，只呆呆看着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无措。

　　“对……对不起……”她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也不……”

　　“你从未真正把我放在心上。”清风真人自嘲一笑，“我于你而言，不过是过客匆匆，你于我而言，却是难忘惊鸿。薇雨，两百年了，我在你心里，依然只是个脸沾污泥不愿回家的孩子吗？”

　　锦薇仙子脸上血色尽褪，似是被人逼到了悬崖边上，不能往前亦不能后退，只能瞪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看向云清风，乞求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这眼神于清风真人而言宛如凌迟，他满腔的怨恁委屈戛然而止在喉中，最终凝为一滴泪，落在锦薇仙子搁在桌面的手背上。

　　“告辞。”他利落转身，抽出袖子符咒张开阵法，决然而去。

　　客厅里，锦薇仙子看着那颗在手背上溅开的水花，潸然泪下。

　　云清风心中酸涩非常，他轻轻走到锦薇仙子身边，轻声唤道：“妈？”

　　锦薇仙子依旧哭着，泪水如断线珍珠不断落下，穿过云清风想要接住的双手，落在大红婚服上。

　　“别哭了。”云清风在她身边蹲下，伸手一遍又一遍去擦她眼角无法擦去的泪花，哽咽着重复：“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