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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狐不言(十) ...

  •   一顿饭吃完已经是晚上9点,黑颓酒足饭饱自个儿传了回去,云清风则留下送张雁君回家。

      因为喝了酒,两人都有些微醺,今天晚上夜风凉爽,他们吹着风慢悠悠走在散发着玉兰花清香的人行道上,竟同时在心底期盼这恬静惬意的时光可以稍微再漫长一点。

      夏夜外出散步的人很多,其中不乏小孩子,小贩们看准商机,在公园入口摆了一排卖雪糕、果汁和烤串儿的摊位。小孩儿们见了吃的就走不动路,拉着扯着要爸妈买,大人们一开始还坚持不给,后来又耐不住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掏钱买了清净。

      “我跟他们这么大的时候还是文/革,那会儿全国吵着要破除迷信,打倒牛鬼蛇神,城隍庙啊孔庙啊砸了一座又一座,我就亲眼看着庙里那些神仙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断香火散功德。”云清风侧身躲过俩拿水枪追逐打闹的孩子,笑着说:“我爸心虚,不敢留我在城市里,就直接把我丢去了大乘山谷里一个鸟不拉屎的小破道观,在那儿学艺好些年,改革开放之后才接回去。山里没有零食糖果,我一嘴馋就爬树掏鸟蛋,有一次太大意摔折了腿回不去,害我师父摸黑在山里寻了俩小时。”

      张雁君偏头看他,白色路灯下他的皮肤白皙干净,平日里总透着狡黠的眉眼也因醉意变得柔软温和,他说话时嘴角一直含着清浅笑意,弯起的弧度与完美的下颌线条浑然天成,夜风吹起他脸颊两侧未梳起的纤长碎发,在肩上投下纤细摇曳的阴影,那阴影仿佛两只不听话的缱眷小手,轻轻柔柔挠进了张雁君心里。

      “你结过婚吗?”她突然问。

      云清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会儿,才垂下眼睫,有些自嘲的说:“没有,不会有人愿意嫁给我的。”

      张雁君不解:“为什么?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你的确长得很好看。”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云清风有些哭笑不得,摇摇头说:“我寿命是常人的三倍,仙力护体,衰老缓慢,虽然长着一副凡人皮囊,却到底不是完全的凡人,在许多普通人眼里,我是个异端。所以为了自保,也为了不亲眼看着妻子和子女死在自己前头,我不会结婚。”

      他的语气很轻松,可眼底那丝一闪而过的怅然却还是被敏锐的张雁君捕捉到,她犹豫一下,轻轻伸手扯住云清风衣角,小声说:“会有的……一定会有一个虽然无法与你共白头,却愿意用一生守护你的人出现。到那时,希望你能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想,只敞开怀抱拥抱她,告诉她,你已经等了她太久。”

      云清风的脚步忽然就停下了,整个人僵硬宛如一棵扎根此地数百年的青松,他扭头看着垂眸不再言语的张雁君,眼中翻涌着许多令他自己也难以理清的复杂情绪,夜风轻抚他垂在后颈处的马尾发梢,而几丝酥麻也顺着敏感的颈部肌肤通了电般一路传达到他已经许多年未曾起过波澜的心湖里。

      两人静静伫立在人来人往的路灯之下,一字再未言,心却有万语。

      陪张雁君回到家,目送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楼道里,云清风这才吐出一口已在胸腔中凝了许久的叹息。他顺势靠在身边那棵半米粗的香樟树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香烟,垂眸一根接一根的抽着。

      一楼楼道里,隐匿于黑暗中的张雁君静静看着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看他皱起的眉眼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苦愁,无声按下了那双拨弄她心弦的调皮双手。

      周一早上,张雁君刚刚走进办公室大门,还没来得及交待这周的工作,就被十几个人团团围住,采访奥运冠军一般问了一连串问题,吵得她神经衰弱脑壳发疼。

      “张博张博,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啊?在一起多久了?”

      “张博张博,你男朋友干什么的啊,长得超帅耶!”

      “张博张博……”

      张雁君被搅得一个头两个大,干脆木着一张脸,冷冷道:“他是我表弟,已婚。”

      一群人顿时偃旗息鼓,甚是扫兴的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下了。

      张雁君摇摇头,不理他们回了自己的小办公室,结果还没来得及换鞋子开空调,成绵绵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她拿了水杯去饮水机接水,心不在焉的问:“什么事?”

      “大事不好了!”成绵绵的声音紧张又急切,“清风受伤了!”

      张雁君端杯子的手一抖,滚烫的热水溅起几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她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成绵绵听到她抽气的声音,以为她是担心云清风,赶紧解释说:“不过也不是特别特别严重,就是泡泡面时不小心被热水烫了右脚,短期内没办法正常走路。”

      “哦。”张雁君语气冷淡的应一句,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

      “我和阿强本来打算去探望他,可晚上临时要去阿强他奶奶家吃饭,买的蛋糕和水果今天不送去搁明天可能就坏了,所以想让你去看看,顺便把我们买的慰问品一起带过去。”成绵绵说完,怕张雁君以为自己编借口,又补充说:“我先声明,虽然我的确想撮合你们俩,但这次的确是事出有因,你跟清风就算成不了恋人那也是朋友,他受伤了你应该去看看的。”

      张雁君见她这么紧张,不禁有些好笑,“我又没说不去。”

      成绵绵这才松口气,简单叮嘱几句,然后约了个时间让张雁君去她那里拿东西。

      和担心紧张的陈强夫妇不同,伤患本人不仅没有被病痛击倒,反而依旧精神百倍、活蹦乱跳,他将烫伤的脚翘在茶几上,抱着一桶香草味儿的冰激凌,窝在沙发里开开心心看国外的脱口秀。听到门铃响,他以为是物业,懒癌爆发不想搭理,干脆就装不在家,继续不动如山的窝在沙发里傻乐。

      可按门铃的人显然认定了他在家,不依不饶的按了快十分钟,依旧没有要收手的意思。最后还是黑颓受不了,用利爪“治愈”了云清风的懒癌,逼他顶着一脸抓痕去开了门。

      “你好,抱歉冒昧打扰。”

      按门铃的是个年轻男人,看起来二十出头,带着幅金边眼镜,长得虽干净清秀,却有些过于纤瘦,隐隐透出一丝病态。见门打开,他非常礼貌的向云清风鞠躬问了声好,然后抬头道:“我来接她。”

      此人正是芊婉的爱人程泊珺,前几天他还躺在重症病房命悬一线,今天就已经体征正常,健健康康出院了。

      “抱歉,我不认识你。”

      云清风稳住心神,作势就要关门,程泊珺却先他一步掰住门板,一字一顿的说:“我,来,接,她。”

      他刚刚恢复健康,身子还有些虚弱,体力上难免有些力不从心,云清风其实并没有使大力,但他掰在门板上的手就已经浮起青筋,额头上也渗出一层薄汗。

      见他这幅模样,云清风一时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斟酌了一会儿,才委婉的跟他说:“或许在妖力帮助下你还强留了些与她一起时的记忆,但我必须很遗憾的告诉你,她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样子了。破言灵、改命格的代价凡人无法想象,我既然已经下了法术命你前尘尽忘,自然是为了你好,你又何苦死守记忆负隅顽抗?”

      “为我好?”程泊珺突然笑了,他抬头看着云清风,眼中一片凄惶,“仙人啊,你又怎知,我宁可只要二五光阴的短暂轮回一瞥,也不要与她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仿若被一道惊雷迎头劈下,云清风不由手脚颤抖、头皮发麻,程泊珺眼中的凄惶仿若一条粹了毒/药的铁鞭,狠狠笞打在他的良心上,令他像个做错事的孩童般无所适从。

      “她已经变成一只普通的老狐狸,目不能辨,口不能言,即便你今日将她带回去,她也活不过五年。”

      黑颓不知何时来到玄关,他难得收起了平日的慵懒,一双竖瞳直达程泊珺眼底,带着近乎凌厉的庄严。

      “你真的要带她回去?看着她一日日无声无息,看着她一天天垂垂老矣,最后看着她在眼前死去?”黑颓提醒他:“这一别,可就是真真正正的永远。”

      “是。”程泊珺迎上它迫人的审视,目光不偏不倚,坚定的说:“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会陪着她。前十世都是她心怀绝望送我离去,这一世换我,让我来承担被留下的绝望苦痛。”

      黑颓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向客厅问:“都听到了?出来吧。”

      大概过了2分钟,芊婉的身影终于小心翼翼的从拐角处探了出来。她已经恢复银狐原身,几日不进食导致肚子凹陷四肢干瘦,银色皮毛黯淡无光部分脱落,可一双冰蓝瞳却是清澈雪亮的,看向程泊珺时闪烁着盈盈水光。

      一如千年前,她于一片风雪中为他打开观门,眼中光芒胜过繁星万点。

      “婉婉……”

      程泊珺蹲下身向她张开双手,他努力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最终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小小的狐爪轻轻落在他手心,传来陪伴他走过了十世轮回的熟悉温度,仿若安慰,又仿若道别。

      “走吧。”黑颓轻叹一声,“有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只为换一朝团圆,你们如今虽情缘断绝,却已十生相伴,何尝不也幸运。”

      “黑颓……”云清风低头看他,心中不由一片悲悯。

      程泊珺几不可见的点点头,他小心翼翼的将芊婉抱进怀里,极尽温柔,满目疼惜,宛如怀抱着这世间最珍贵、却也最脆弱的无上珍宝。

      “婉婉。”他将下巴搁在芊婉小巧的脑袋上,泪水一滴滴落入她的皮毛里,仿佛永远也不会停。

      “你带我走吧,我一个人在山上,连陪我说句话的人都没有。”少女天真烂漫的声音跨越千年时光在耳边轻轻响起。

      他唇角微弯,轻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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