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亭落枫》沈彦

4、第四章

　　夜幕沉沉，月色如水。此刻却飘来朵朵乌云将澄澈月光遮掩，京城街道一片漆黑。偶有三两捕快结队在道上巡逻，手中执着火把，表情严肃，右手紧握在刀柄上。
　　严飒灰溜溜落在街上一个翻滚，沾了一背一头细沙，那锭银子嗒地摔在地上。手绢里的银粒子散进道中又被严飒这么一滚嵌进地里去，夜里是决然找不到了。
　　他很恍惚。他只记得他喝下那杯茶水后就睡了过去，睡着的时候下身有奇异触感，似乎还有素珏的哭喊，但迷迷糊糊听不真切。接着腮上挨了两耳光将他疼醒，就听见素珏说......什么来着？
　　哦！！
　　老鸨儿要迷了他困进青楼当倌儿。
　　......素珏舍了自己护他逃离，哭叫快走，就当不曾认识过他。想来是对他有情，身子也给了他。
　　那么素珏的处境，可想而知。
　　思想至此，严飒心口一窒。
　　起身整理衣衫，手中银子用素珏手帕裹了贴胸口放好——恍然发现面上有温热两道水流划过。
　　珏儿......
　　“谁在那！快抓住他！”
　　火把照亮街口与三四张带着官帽的脸，一声暴喝催起严飒脚步。严飒掉头亡命狂奔，四方平定巾折吧折吧塞进袖中，两手各收起袖口猛一转向，三环四绕连他自己也不知跑到何处。好在他行走得远体质好，将捕快甩出半条街。忽而双眼一亮只往一窄胡同急急跑去闪身隐入黑暗，捕快嗒嗒脚步声响彻夜空。
　　候了一时，料捕快已经远去。严飒喘着粗气彻底懵了。
　　看了看面前朱漆大门，扶着两旁白玉狮子。迟疑一会儿慢慢挪到门前，抓住门环轻叩两下。声音颤抖，带着希冀。如炭火上挣扎的一只蚊蝇：
　　“小生......失迷路途......可否借宿一夜，明日......科考......定有重谢......”
　　乌云散去，皓月当空。
　　吱扭一声，门开了。

　　一位老者将门启开半条缝：白发浩然，唇边无须，微有皱纹却慈眉善目，衣裳简洁干练，背微驼，然精神十分饱满。
　　“阁下是？”老人眯缝着一双眼将严飒请进门来，二人站在门边叙话。
　　是个大院，植着些树木花草。院后是屋，屋内点着灯。虽然简朴，但别有一番风雅味道。
　　“在下严飒，字靖甫。今科试子，燕京人士。”严飒松了口气，身子脱力靠在门框上，对那老人深施一礼。“失迷路途，望阁下收留一夜......他日定有重谢......”
　　“原来如此，身份文牒何在？”老者看他的眼神有些警惕。
　　“因无处借宿，无奈去了醉春苑......”严飒语声气愤，面上通红。“那鸨儿竟欲图贩卖小生为......男妓——匆忙逃跑出来，不曾带得。”
　　“那恕在下不能答应......”老者面色一凛，解开门闩便要将他往出推走，院内树丛也飒飒一阵摇动。严飒绝望正走之间忽听得一清朗少年音：
　　“王开，将他带进来见我吧。”

　　“是，少爷。”老者神色微变，觑他的眼神有些莫测，提着他衣袖将他带到檐下踏上石阶，严飒又是一阵感谢不止。
　　“我家少爷欲见你，不可妄动。”
　　“是是是——”
　　“怎得如此慢？”
　　门猝然打开，那少年自己出来了。院内各处绿植又是细细簌簌一阵摇响。
　　月光照明面前少年——十六七岁年纪，比他矮上半头还要多。一双桃花眼不同于贺教习，后者满是冰冷狠意而这少年双眼细长，眼尾微微上挑，眼珠一个转动似乎便能摄人心魄，左眼下一颗小小泪痣。冲他微微一笑，唇红齿白，形貌昳丽，带着些妩媚——如果说严飒是孔武的尊神，那他便是妖艳的佳人——乌黑长发披散着，似乎是用发带在脑后随意结了。背后墨色外袍披着两袖系在胸前，只穿了内衫显出清癯身材，右手握柄折扇叩着手心，在他面前昂头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多谢阁下相救......”严飒又是深深一躬，突然发觉脑后被人手抚摸着。
　　“乖，本少爷保你平安。”
　　严飒茫然直腰，王开老仆霍然变色，厉声开口。
　　“少爷，若这......”
　　“他不是歹人，我看人一向很准。”一句截断话头。
　　“可......”
　　少年一扬手，院内连同花园一并归于沉寂。
　　“严某不是歹人，严某以人格担保。”
　　少年唇角绽开笑意，踮起脚拍拍他的肩。
　　“本少爷信你——此处并无空房，只有本少爷房中有一凉椅可与你歇息一夜，与本少爷到房中来吧。”少年执起他手，语声平稳端正，似是正人君子。
　　“多谢少爷搭救。”严飒行礼与他一同入房。
　　王开叹息一声，转头自去睡觉了。

　　严飒缓缓躺入凉椅，身上盖着薄毯。少年已吹灯歇息，在铺上静静躺着。月透过窗纸将微微摇晃的树影打在他的鼻尖，屋内一时静极。
　　方才起跑之时，头顶还有失心疯般的叫骂与打砸碎裂之音。
　　严飒鼻子一酸，又滚下泪来。
　　“嗯？出什么事了？”少年皱眉起身推开身上被单，走到他身前，俯下身子用自己衣袖拭他的脸。“与本少爷说说，帮得上忙的定然帮你。”
　　“不劳少爷。”严飒被他擦着眼泪，面上有些泛红，自己用袖子擦了。“方才有个倌儿舍命搭救，所以不得不下泪。”
　　少年微不可见地再次皱了皱眉，轻咳一声又执起梳子替严飒将黑发梳顺，掸去沙粒。
　　“虽是太平盛世，人心难测——歇息吧。”
　　严飒心里虽然有些那种想法，但碍于救命恩人之面不能直言，默了半晌候那少年躺回床上，方乖顺答了一声。

　　“是。”

　　一夜无话。
　　严飒睡得很好，只是睡梦之中似乎有人在他的腰上捏了一把还揉了揉，屁股上一块皮有点红，好像还在他唇上做了什么动作——醒来之时那二人俱已不见，只留了件叠的整齐的儒生服并封好的十两大银，又压了封信。严飒将它撕开，字迹秀气整齐。
　　信上说王开与小少爷今日有批货物要去办理，王开房内热了粥饼与他。少爷家训日行一善，这些权当周济，白吃白拿。
　　严飒摸了摸自己的脸，捏着信纸脑中过了一夜事情，愣了一刻才知道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