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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只应花月似欢缘(三) ...

  •   又回到府衙牢狱幽闭逼仄的审讯室,展越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慕远志抱手瞪着面前的人。
      “你是说,你冲进屋子,拔起地上的匕首就刺向死者,死者踉跄几步,最后撞到柜子倒在地上?”
      “是的,我没有推他,他摇摇晃晃的后退,走的并不是直线,最后被自己绊倒撞了柜角,”宗长吟似乎成竹在胸,“你们也看到了,秀秀从地上站起,或者蹲下拔刀都是多么困难,在这么短的时间能够重伤高桧的,也只有我了。”
      明彦有些气愤:“宗长吟,我警告你,你要是这么反复无常、来来回回的翻供,会失去审判们的信任,届时公堂之上你的供词可能不会被采纳!”
      宗长吟没有答话,一脸“反正没有证据,你们管我怎么说”的表情。
      展越道:“宗长吟,你难道忘了那时隔壁还有冒婆吗?她可以告诉我们,到底是先听到高桧撞柜的闷响声,还是先听到你的脚步声。”
      宗长吟嘴角隐隐勾起:“她听不见我的脚步声,我当时用了轻功掠过去的。”
      “那你如何解释,你想杀高桧的话,有多次单独相处的机会可以杀,为何偏偏选择在秀秀面前杀?”
      “我本不想杀他,可我亲眼看见他对秀秀施暴,我就怒不可遏。”
      “杀了高桧,比带走秀秀更重要吗?”
      “不杀他,我也没办法带走秀秀。”
      “可杀了他,你也没有带走秀秀,反而选择留下来自首,这又为什么?”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若带走秀秀,便是连累秀秀成为共犯,她本是清白无辜的。”
      展越叹了一声:“你是打定心思要揽下全部罪责了吗?”
      宗长吟坚声道:“本就是我犯下全部的罪,和别人无关。”
      “啊啊啊,”慕远志挠头低吼,“要是国师在就好了,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明彦不明所以的看他一眼。
      沉默一阵后,展越对明彦道:“能行个方便吗?让我们单独聊聊。”
      于是明彦招呼狱吏出去,慕远志也跟着出去并将门带上。
      “你和秀秀的口供不一致,最终必定还是维持原判,判你们共犯同罪的。”
      “大人,难道您也希望我将罪责全部推给秀秀吗?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您忍心见她遭受下狱之苦?生产之后再拖着羸弱之躯去服劳役?大人,您还不如去劝秀秀,让她放弃认罪,将罪过全推到我身上才对!”
      展越审视着他略微激动发红的脸,许久才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让旁人帮着你逼她置身事外?”
      宗长吟诚恳道:“大人,您是御史钦差,不同于这邕州上下想要巴结我父亲的官吏。他们总想帮我脱罪,我是绝不会遂他们心意的。我相信您,您可以做出正确的决断。”
      “正确的决断,就是用同情心来判断吗?”
      宗长吟笑了笑,疲乏的瘫在椅子上,双眼茫然向天:“什么是正确的呢?如果高桧行恶有罪,那我就是替天行道,根本不该被判决。如果杀人就要受处罚,那我在战场上杀了那么多人,死千百次都不足够。可秀秀多么无辜啊,她是我们之间最最无辜清白之人了。如果按照我们正义的律法判决,她仅仅是要替我这个罪人顶罪而判同罪,她是不是太冤枉了呢?”
      展越沉默片刻才道:“你不是罪人,你是战斗英雄。”
      宗长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大笑不止,甚至捂住腹部,好像笑痛了肚皮。
      “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既是随从更是朋友,我离家出走要去从军,他死活都要跟着我,还叫我不要拦着他去建功立业飞黄腾达。我们一同从军,他明明是个贪吃惜命的家伙,竟然会为了我走上战场。有一次我们被梁军骑兵冲散,等我再找到他时,他已经趴在血泊之中没有呼吸了,”宗长吟终于止住笑,表情凄然凝重,“后来围攻鹿宣的清晨,突然起了一片白雾,我趁着大雾潜入城中,杀敌将、开城门,一气呵成。为什么我能在雾中来去自如?因为秀秀和大贯陪我共同走过目盲的日子,锻炼了我敏锐的听力,我在雾中根本不需眼睛就能视物!这就是我的英雄伟业!都是站在别人的血泪之上、从别人的生命中偷窃过来的!”
      “我理解你的悲痛,但现在我们讨论的是高家的命案。”
      “都是一样的,大人!我对于大齐是英雄,对于梁人就是可恶的对手和罪人!我对于高桧是杀人凶手,对于秀秀就是解救者!你们判我有罪,是站在同情高桧的立场,有谁站在同情秀秀的立场过呢?大人想要判决公正,可公正就是站在同情高桧的立场吗?世上有对错吗?不过都是立场不同罢了!”
      展越猛然拍桌:“可世上有真相!哪怕判决不免于主观,但真相是客观的;哪怕当代人是愚昧的,后世总有人是清醒的。真相是应当为世人所知、为后世所知的!”
      “真相?”宗长吟嘲讽一笑,“真相就是我刺了高桧,他自己跌倒撞柜。这就是真相,全是我做的,与秀秀无关。”
      “你!”展越气得无话可说,愤然起身要走,但他走了一步便又顿住脚步,冷静问,“你的耳力如此之好,那你在案发当晚躲在院子中时,应该能够听清秀秀和死者的争吵,而不是如你所说未能完全听见。”
      宗长吟眉头一动:“听清了又如何?”
      “他们当夜到底为何争执?我不相信骂几句就会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宗长吟闭上眼睛,五官紧皱,似乎极为痛苦,许久才悲声道:“那些都没有意义了,于案件更无所增益。”
      “既然没有意义,为什么说谎?这是死者的动机,秀秀为何要为死者隐瞒?你隐瞒又是为谁?”
      “没有隐瞒,”宗长吟直视展越,一副坦然,“不管大人问多少遍,我们的回答都不会变。”
      再无话可说,展越转身走出审讯室。
      明彦惊讶的看他出来,迎上前问:“怎么样?招了吗?”
      展越摇头,在笔录上签字后,吩咐道:“交上去罢。”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慕远志立即追上去,留下明彦怔在原地一头雾水。
      慕远志跟在展越身后道:“不要放弃嘛,我们再找冒婆子试试啊。”
      展越蓦地回头低吼:“要试你自己去试!”
      慕远志感到莫名其妙:“你发什么脾气嘛。”
      “我以为我找到真相,就可以救助他们,然而我既找不到真相,也救不了他们。”
      展越仰头向天,仿佛可以看见两个月前的那天清晨,宗长吟和秀秀二人离开高宅,站在清冷无人的林安街头,左方通往城门,右方通向府衙,一边是不见天日的自由,另一边是正大光明的禁锢。
      秀秀捧着硕大的肚子,双腿打颤,她剧烈的喘息,白气萦绕在她汗涔涔的脑袋四周,宗长吟紧紧握着她的手,不住恳求她跟他走。
      秀秀要甩开他的手:“你还有好前程,你走罢,不要管我了,让我承担一切吧!”
      宗长吟固执不放:“什么前程,这种东西在我潜入高宅那刻起就没有了!你要留下,我便陪你留下!”
      “你走!是我杀人,我要去自首!”
      “你杀人,就是我杀人;你要自首,我便和你一道自首;你要求死,我便和你一道以死偿罪!这一次,我绝对、绝对不会再放开!”
      展越眼眶发涩,心中渐生困惑:“他们互相为对方顶罪,清楚的知道两人之中只能活下一个。抱着这样必死之心的他们,是不是获判同罪会更好呢?”
      “就这样放弃了?可秀秀那个样也太可怜了吧?”
      展越看向慕远志:“对于不想活的人,是谁都救不了的。”
      慕远志攥紧双拳:“那阿苏会伤心死的。不行,如果找不到真相,至少要往防卫误杀的方向努力。”
      慕远志转身要跑,展越扣住他的肩膀:“你去哪?”
      “去找秀秀!”
      “我不允许你操纵真相!”
      “我要救人!”
      两人正僵持着,明彦跑过来,喘着气喊:“展大人!”
      展越放开慕远志,两人一齐看向明彦。
      明彦道:“秀秀也要翻供!”
      展越眉梢一抖:“谁泄露消息!”
      明彦突然感到一股杀气,不禁缩了缩脖子,忙摆手道:“我只向决曹掾佟大人禀报了今日的审讯情况,我绝没有再向他人泄露!”
      展越看向慕远志,慕远志笑:“谁说他们不想活了?你别看我,我可一直跟着你啊。”
      展越愤然道:“你们林安府等着御史来查吧!”
      “别啊大人!”明彦忙拉住展越,“这件案子缺乏证据,本来就难以定罪,翻个供而已也改变不了大局。”
      展越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开堂的话,我就不上了。”
      明彦道:“那可不行!大人您是代表廷尉来重审的,怎能不上堂呢?”
      “那我监督审理。”展越最终妥协。
      次日己时,林安高宅杀人案重审开堂。邕州府决曹掾佟必主审,决曹史明彦辅审,廷尉史展越监审。三人共坐于堂上,书佐在下首记录。
      见诸事备毕,佟必道:“带原告。”
      门吏一声大喝:“带原告!”
      高家少夫人全氏被领进来,跪于堂下。
      佟必冷声问:“堂下何人?”
      全氏怯怯答:“林安高全氏,高桧之妻。”
      “状告何人?”
      “状告刺史公子宗长吟和高桧妾室秀秀。”
      佟必咳了一声:“什么刺史公子?好好回话,不要扯上不相干的人。”
      全氏只好又答:“状告林安宗府公子宗长吟和高桧妾室秀秀。”
      “所告为何?”
      “状告他们杀人私奔,杀了我夫高桧。”
      佟必道:“带疑犯。”
      门吏大喝:“带疑犯!”
      宗长吟和秀秀被带上来,跪在堂下右侧。
      佟必问:“你二人可是宗长吟和秀秀?”
      宗长吟和秀秀都答是。
      “宗长吟,高全氏告你谋杀高桧,你可认罪?”
      宗长吟平静答:“我是杀了高桧,但不是谋杀,是兴起杀人。”
      佟必看向秀秀:“秀秀,你可认罪?”
      秀秀怯声答:“是我杀了高桧,但不是谋杀,是误杀。”
      “宗长吟,那你说你是怎么兴起杀人?”
      “我跟踪高桧潜入高宅,本想带走秀秀。我伏在秀秀居住的院子里,直到我听到高桧大喊一声,说要割秀秀的舌头,还说要秀秀去死,我猜想他要动刀子,便冲进屋子。我见他站在秀秀面前打她,而秀秀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头上还肿起一个大包。这时眼看秀秀就要被打死,情急之下我见地上插着一把匕首,便拔起来刺了高桧一刀。他站立不稳,后退时跌倒撞了柜角,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死者身上的伤口都是你造成的,与秀秀无关?”
      “毫无关系。”
      “为何供词与前审不一?”
      “慌乱之下记错了。”
      佟必又问:“秀秀,你说你怎么误杀?”
      “那晚我已睡下了,高桧突然进来将我拖起来,我就和他吵起来,他将我推倒在地,还拔了刀子说要割我的舌头,我骂他是疯子,他气极了想要我死,但又不想担负罪名,他就将匕首插在我手边地上,要逼我自裁了断。我不想自杀,他就又来打我,我惊恐之下拔起匕首抵挡,不料刺中他,他向后摔倒,碰巧撞了柜子,就倒下不动了。”
      “宗长吟何时到达现场?”
      “我推倒高桧之后才到。”
      “死者身上的伤口都是你造成的,与宗长吟无关?”
      “无关。”
      “为何供词与前审不一?”
      “撞了头,记错了。”
      佟必道:“验尸令史何在?”
      一个小吏上前拱手。
      “尸检如何?”
      “小人行检,死者尸身有脑后和腹部共两处伤口,都是皮肉外翻、生前所致。”
      “疑犯一男一女,是否都能造成刺伤?”
      “凶器尖利,不费力气,男女都可以。”
      “复检何在?”
      慕远志上前来。
      “复检如何?”
      “复检时尸骸已腐,只能检验骨骸,在枕骨即头骨右后方和腰骨即腹部后方的腰椎第二节处发现了损伤。枕骨伤口凹陷和碎裂,明显是钝器重击所致;腰骨上是轻微划痕,应是刺入腹部的利器锋刃所致。”
      佟必重复问:“疑犯一男一女,是否都能造成刺伤?”
      “都可以。”
      “脑伤呢?”
      “只要仰倒都可能撞柜角受伤。”
      佟必挥挥手,慕远志和小吏都退到一旁。
      “带证人。”
      门边小吏高喊:“带证人!”
      一个双眼通红、灰白头发的婆子被领上堂跪下。
      佟必问:“堂下何人?”
      婆子答:“草民是高桧奶娘龚冒氏,后来负责照顾怀孕的秀秀。”
      “冒氏,你是否与秀秀寸步不离?”
      冒婆点头:“同吃同住,几乎寸步不离。”
      “秀秀去何处、与何人联系你都知道?”
      “晓得。”
      “那你将案发当夜情况如实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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