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8、只应花月似欢缘(四) ...
-
“那天夜里,我服侍秀秀睡下后自己也回去睡了,没睡多久还没睡着,就听见隔壁有声响。我起来到隔壁一看,少爷和秀秀在争吵,他们好像要动手打起来的样子,我赶快进去劝他们,但是少爷不让我管,将我推回房间还关上门,我怕触怒少爷,就没敢出去。后来我听见少爷喊了一声要割秀秀的舌头,然后是什么死不死的怒吼,我担心他们动上刀子,就想要不要再去劝。这时我又听到嘭的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重重的撞了柜子,我担心他们出事,立即跑出去。我跑到秀秀房门口,看见秀秀和这个宗长吟站在房里,而少爷已经躺在地上了。”
冒婆突然大嚎起来:“青天大老爷!一定要让这对奸夫淫、妇杀人偿命啊!”
佟必大力拍桌,呵斥道:“公堂之上,禁止喧哗!”
冒婆闭上嘴,哼唧抽泣。
“冒婆,宗长吟何时到达现场,你可知道?”
冒婆摇头:“我到门口时,他已经在房里了。”
“他跑过来没有脚步声?”
“没听到。”
“你从听到死者大叫至达到现场门口,用了多久时间?”
“我……当时犹豫了一下,就一下,我就跑出去了,也就前后脚的时间。”
“从你的房间到现场,共需走几步路?”
“走的话,十步左右,跑的话,七八步。”
“你认为这么短时间内,还有其他人能够到达现场又从现场离开吗?”
冒婆毫不犹豫答:“不可能。”
“你是否知道秀秀和宗长吟此前可有见过?”
“他们是旧情人啊。”
“本官问的是,秀秀进入高宅后,是否和宗长吟再有瓜葛?”
“据我所知,秀秀进我们高宅前,宗长吟就离家出走了,直到他近日回林安,他们才又见到。”
“何时见到?共见几次?”
冒婆想了想道:“应该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少爷好心好意邀请宗长吟来家里做客……”
佟必打断她几乎哭诉的倾向:“案发当晚?”
“是的。”
“你确定疑犯二人此前并未谋面?”
“是的,没有。”
“案发前二人可有单独相处的时机?”
“没有,当晚席间少爷一直在旁,宗长吟和少爷一起离开后,我立即就扶秀秀回房了。”
“那么,你是证明疑犯二人此前并未有谋划杀害死者的时机?”
“这、这……”冒婆语塞,一脸不甘的点点头。
佟必转头看向全氏:“全氏,你状告他二人,是认为他们合谋杀了你丈夫吗?”
全氏抬袖,泪涌而出:“大人,除了他二人,难道还能有别人吗?他们自己也承认了啊!”
“方才冒氏所言,作证他们二人并未有事前合谋的机会。”
“那、那便是他们临时起意。”
“你状告二人,然而他们只承认独自杀了人,也就是说,如果你状告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此案都可顺利了结。”
全氏激动大喊:“大人是要我放过其中一个凶嫌吗!真是岂有此理!破案乃是你们衙门的事,难道要我一个深宅妇人来找出谁在说谎包庇吗!”
佟必冷静道:“所以你是不改诉状了吗?”
冒婆插嘴:“不改!少夫人我们不改!”
全氏依言道:“不改!”
佟必道:“好,既然两个凶嫌中有一人撒谎、蓄意包庇真凶,那么上刑!”
门吏喊:“上刑!”
八个衙役进来,四人拿住宗长吟,将他按在长凳上,挥棍杖背;另四人扶起秀秀绑在椅子上,用竹条鞭腿。堂中顿时回荡着二人的痛呼声。
估算着刑数,佟必喊:“停!”
衙役们即刻住手。
“宗长吟,你可改供词?”
宗长吟冷汗涔涔,背上鲜红一片,咬牙道:“不改。杀人乃我一人所为,不干秀秀的事。”
“秀秀,你可改供词?”
秀秀浑身颤抖,小腿红紫肿大,仍只摇头:“不改……”
佟必问:“全氏,你可改诉状?”
全氏亲见酷刑,脸色苍白,强自镇定道:“不改。”
佟必冷声道:“再刑。”
衙役们又向宗长吟和秀秀用刑,痛喊声再次响起。
“啊啊啊!”秀秀尖声厉喊,“公子改吧!”
宗长吟双眼通红,固执大喊:“死都不改!”
慕远志听着心惊肉跳,仿佛打在自己身上一般,不禁愤愤踏前一步,立即被身后的阿苏扯住。
阿苏冲他摇摇头,轻声提醒:“这是公堂之上。”
慕远志只得悄悄退回,他转头看向高坐台阶上的展越,只见展越此时愣愣直视前方,似乎看不见也听不见,唯有额上青筋显露出心中痛苦。
佟必又喊停。
“宗长吟,你可改供词?”
宗长吟背上已被打得皮开肉绽,依然道:“不改。”
“秀秀,你可改供词?”
秀秀腿上也是血肉模糊,声音虚弱:“不改……”
佟必又问全氏,全氏闭着眼睛也答不改。
于是佟必仍喊:“再刑!”
这次宗长吟被打得昏了过去,佟必叫人泼醒他。
“宗长吟,你可改供词?”
宗长吟气若游丝:“不改……”
“秀秀,你可改供词?”
秀秀痛得满脸是泪、说不出话来,只是微微摇头,表示不改。
佟必最后看向全氏,全氏全身发抖,捂着脸不说话。
见全氏有所犹疑,冒婆焦急大喊:“少夫人不能改啊!”
全氏颤声道:“再打人就死了……”
冒婆恨恨瞪着宗长吟和秀秀二人:“打死这对奸夫淫、妇!”
佟必问:“全氏,你真的不改吗?”
全氏猛地一摇头,别过头去。
佟必看看身侧的明彦,明彦摇摇头,佟必又看看展越,展越也摇了下头表示没有异议。
佟必道:“刑讯完毕,嫌犯顽固不变。既然如此,根据我大齐律令,供词矛盾之处视为无效。本官宣判,宗长吟和秀秀中必有一人犯下凶案,也必有一人言慌包庇,现不论真凶是谁,二人同罪论处,共犯杀人罪。念及死者高桧暴行在前,秀秀或为自保,宗长吟或为救人,事出有因、酌情减罪,判二人同罪同罚、劳刑五十年。”
全氏浑身一颤,继而似乎舒了口气,瘫坐在地。
然而冒婆不甘大叫:“杀人怎能不偿命!不公平、不公平!”
佟必道:“高桧生前难道未对秀秀施以暴行?”
冒婆叫道:“没有!”
“为何秀秀自首时浑身是伤?”
“是他们自编自演!”
“你方才不是说当晚二人要打起来?”
“只是吵嘴,没有动手!”
“那匕首不是高桧的?”
冒婆噎了下,仍固执道:“就算我们少爷亮出匕首,那也是被这对j夫y、妇气的!那也是他们有错在先!大人您去打听,哪个不夸我们少爷的好?”
佟必不欲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冒婆子,当堂伪证者皆有刑罚!”
冒婆身体抖了抖,嗫嚅道:“你们官官相护、以权谋私……”
佟必猛地瞪眼大喝:“本官敬你一把年纪,不追究你这诛心乱语,你若肯受五十大板,本官就采纳你的证言!”
冒婆惊惧捂嘴,不敢再出声了。
佟必果断下令:“宣判词,结案!”
书佐立即将文书呈阅堂上三审,待三人签字后,门吏领了判决文书出去宣读,一组衙役将罪犯扶回牢狱,一组将原告领出公堂。
公堂之外,远远传来冒婆凄厉的哭声。佟必听到一脸厌恶,明彦唤人将府衙大门闭了,那哭声才消弭。
展越并没有佟必和明彦脸上的如释重负,而是拜托他们,等宗长吟和秀秀伤好些再赴劳役。
“这是自然。”佟必连连点头。
“我们明日就回京。”
佟必和明彦皆有些惊讶:“这么快,未免太过劳累?”
“须尽快回禀皇上。”
这么一说,佟必和明彦果然不好再说什么。
“明日走前,我想再见秀秀一面,私下里,望行个方便。”
佟必和明彦眨了眨眼睛,并未将诧异表现出来,一口答应。
展越、慕远志和阿苏三人收拾好行李,晚上刺史宗桐邀请三人去宗府晚宴,展越直言谢绝了。
次日一早,三人来到府衙牢狱,秀秀艰难起身,见到三人很是惊讶。
展越握住监栏,轻轻唤了声:“秀秀。”
秀秀撑着后腰、挪动沉重的身体走过来:“大人?”
“腿怎样?”
“还好,多谢大人关心。”
“你知道吗?你其实是有姓的,”展越凝视着她圆圆的眼睛,“你姓展,名妧,叫作展妧。”
秀秀捂住嘴,半晌才颤声道:“大人,您姓……”
“是的小妧,我是你的同胞兄长,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们……”
“你五岁时,我们的父亲遭人陷害、当众斩首,其余家人男丁劳役、女子充妓,而你被父亲的属下救走,从此下落不明。我也是被人所救才活下来,而其他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秀秀脸上有两行泪夺眶而出,双手紧紧握住监栏。
“我找了你许久,直到两月前,你那救命恩人的尸骨被人发现、确认了身份,我才顺着他的籍贯背景来到邕州查找,一直寻到杜宅、寻到你。”
“所以这次重审……”
“是的,我向皇上特请重审,我不忍见你……”展越眼睛渐红,“对不起,我尽力了。”
秀秀不禁捂着脸哭起来,不知该觉欢喜还是悲伤。她渐渐平复下来,抹去泪水,仔细看了这个久别重逢的兄长一眼,向后退了一步,微微矮身福礼:“是我对不住,辜负了大人的信任。不管怎样,多谢大人了。”
展越愣怔片刻:“小妧,你不肯认我?”
秀秀笑了笑:“只要秀秀活着一天,就会向诸神祈祷,保佑大人平安顺遂、前程似锦。”
展越凝视着她,默然半晌,最终道了声:“你也保重。”
展越走开,阿苏立刻过来,伸手想去握秀秀的手,然而秀秀又退了一步,似乎要隐没入囚笼的阴影中去。
阿苏不由得大喊:“秀秀,努力活着呀,我们都盼着你获得幸福啊!”
秀秀又举袖捂住了嘴。
“宗公子让我转告你,不管身在何处,他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谢谢你们,”秀秀哽咽道,“谢谢……”
“再见秀秀!我们一定会再见的!”阿苏害怕秀秀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光,急忙扭头走开。
“秀秀你保重,孕期不能劳累,注意休息。”慕远志不知说什么好,挤出一句医嘱便挥挥手离开。
在拐角处他回头看去,秀秀来到监栏前,站在仅有的日光下,朝他们的方向努力展开笑颜。
刺史宗桐和一行官员要送展越三人出城,展越坚辞推拒。到府衙门口,又像来时那样看到一群人身着素服,跪地愤喊着:“杀人偿命!杀人偿命!”旁边围了一圈好事者,将府衙大门堵得水泄不通,对出来的官员们指指点点。展越犹豫着是否上前抗辩,但不过片刻,就有衙役持着棍棒出来、缉拿闹事者并驱赶旁人,短暂混乱后,府衙门前很快恢复清净肃然。
宗桐脸色这才缓和些,拱手道:“展廷尉史,此案已结,您辛苦了。”
展越知道自己再不受欢迎,他想要说理,可自己没理,想要批责,却无资格,终是欲言又止,还礼便走。
慕远志策马跟在展越身后,总觉路人投来的眼光像是道道谴责打在脸上。离开林安城后,他心里便像是堵了口气,不上不下的总是心塞。
“我们就这样走了吗?那是你妹妹啊!”他问展越,不断回头张望。
展越却没有再看林安城,而是面北定定看着前方。
“好不甘心啊,都没帮上什么忙,”慕远志看向身边的阿苏,“你也这样觉得吧?”
阿苏抽泣一声,别过头去不说话。
慕远志安慰他:“别难过了,我回去就找皇上求情。哎你不是认识纯妃娘娘吗,她一定能救秀秀!”
阿苏的后脑勺摇了摇。
“走了。”说着,展越扬鞭赶马,眨眼就跑了很远。
慕远志和阿苏立即拍马跟上。
回程中,展越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状态,与他滔滔不绝推论案情时简直判若两人。
慕远志和阿苏都一致认为,比起郎中令,展越向廷尉发展更有益于身心康健。展越听见,竟然还微微颔首。
慕远志不知道,他们回应京复命被皇帝轰出去后,展越又单独求见了皇帝一次。
展越将廷尉的符牌双手呈上,却道:“希望陛下允准微臣留在廷尉。”
颜旷的手伸到一半,尴尬的悬在空中:“为何?”
“世上有许多人抱着委屈和痛苦活着,他们甚至质疑正义是否存在。我自己也曾一度动摇,所以我理解他们,想要帮助他们,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世人看到正义、良善和希望。”
展越低声自语:“我是不是太傻了?”
沉默片刻,颜旷轻叹一声:“你不傻,世上许多东西的确只因相信而存在,比如神魔、爱情、公正……你自替父洗清污名后,确实少有这等干劲了。作为你的朋友,我很高兴。”
颜旷将符牌推回去:“努力罢,展廷尉正。”
展越攥紧符牌,眼里炯炯发光,郑重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