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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弦断谁人听(一) ...

  •   邕州林安府衙牢狱的审讯室里异常安静,房中的六个人都不由自主的保持静止,维持着漫长而沉重的寂静。
      突然一声破裂般的哭泣打破沉寂,继而是断断续续伴随着啜泣的低语。
      “小姐留给我的遗书上说,她终究欠了宗公子一双眼睛,如果我愿意的话,希望我能代她去照顾公子。我拿着遗书和玉泉琴去了宗府,刺史大人看了遗书,善解人意的容我留下,我便离开杜宅,留在宗府,”秀秀双手捧住面庞,有晶莹泪滴不住从指缝溢出,“小姐她……最后时刻还挂念着我,还担忧我没了去处,可我……我不该放开她、不该留她一人……”
      秀秀泣不成声,一时无法平静。她身边的宗长吟伸出手臂,轻轻的搭上她的肩膀,微微搂住她。
      展越看向宗长吟,问:“秀秀在宗府多久?”
      宗长吟双眼通红,但尚能平静回话:“兆天七年至兆天十年,共三年。”
      “这三年中,由她照顾你的起居?”
      “是。”
      展越一针见血道:“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宗长吟毫不犹豫,声音沉稳有力:“我们是私定终身的恋人。”
      秀秀浑身一颤,抬起头看向宗长吟,宗长吟对她笑一笑,稳稳的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 * *
      我坐在庭院中,感受到微风从我脸颊拂过,不远处传来竹叶簌簌的轻响,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木槿花香。
      哪里来的木槿花香呢?明明院中没有种植木槿,明明整个宗府都没有种植木槿。
      “这香味让我想起一个人,”我轻声说,“她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佩戴木槿香囊的人。”
      我知道来人必不是我口中之人,也不期待来人会是什么反应,我不过是想说给自己听。
      自从得知我的眼疾再不会好转后,我便谢绝所有来客,以致于院中长久的清净下来。在眼睛尚能看见之时,我不曾发觉双耳默默承受了如此多的纷扰,如今耳朵成了我赖以感知的重要渠道,我便连片刻都无法忍受人群的嘈杂喧闹,我宁愿用这感官来感受美好的自然之音。
      耳边清净,我心也才能平静下来。我享受这份宁静,但也不知不觉染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毕竟身边别无一人,不管我说什么、对谁说都不会碍着任何人。
      “您想她吗?”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有些惊讶:“你是谁?”
      女子迟疑一下道:“我叫秀秀。”
      “秀秀……”我快速回忆了不短不长的一生,似乎并不认得名叫秀秀的女子,“是谁?”
      沉默片刻,自称秀秀的女子说:“秀秀就是我,日后由我来照顾公子。”
      我问:“大贯呢?”
      “我和大贯哥轮换。”
      大约她是父亲从别的院里调来的人,宗府的人我本也认不全,我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我不说话,秀秀也不出声,整个院里复归长久的安静。可我知道她一直没走,因为那淡淡的木槿花香一直萦绕在我鼻尖。
      我率先扰动了静止的空气,跪坐久了腿有些麻,我调整姿势,盘腿而坐。
      秀秀轻轻出声:“公子要椅子吗,我去搬来。”
      我摇头:“习惯了,抚琴的姿势。”
      提到琴,我能明显感到我呼吸变粗、心跳加快,我紧紧抿着嘴唇不再开口。因为我知道,一旦开口,我的愤怒和哀怨就会从口喷出,像一柄利剑伤害身边所有人。
      前几日大贯劝我坐椅子,说等我抚琴再坐席,我将他臭骂一顿,差点拳脚相加,他才不敢再劝。
      此时秀秀竟淡淡“哦”了一声,没有多言,大约是大贯提醒过她。
      听着簌簌竹音,我渐渐平静下来。我想秀秀是个好侍婢,至少不像大贯那般多嘴,不会主动唠唠叨叨,不懂看主子脸色,更不会忘记谁是主子谁是家仆。
      我对秀秀多了份好感,不由自主的攀谈起来:“你之前在哪个院里?”
      秀秀的声音依然很轻很淡:“二房。”
      我愣了愣,一般下人都会称父亲继室的居所为湉院,称为二房的难道是隔壁我二叔家么?府里伶俐的婢女不多么,为何父亲非从二叔家借人来?
      “难道你是颖欢派来的?”
      “颖欢?”秀秀的声音竟然有一丝惊讶。
      “我二叔家的女儿颖欢啊。”
      秀秀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不是。”
      “那便是湉院?”
      “湉院?”
      竟然还不是,我有些纳闷:“宗府哪里是二房?”
      沉默片刻,秀秀道:“不是宗府。”
      “那是哪里?”
      秀秀反问:“公子定要知晓吗?”
      我愣了愣,或许她有难言之隐,便道:“那算了。”
      我从未缠着别人问人家的生平来历,觉得那是件极为失礼之事。大约是独自一人久了,我竟渐渐隔离世事、忘却俗成,脾气也越发怪异了。
      我冒犯了这姑娘,人家作为婢女自是不会说我什么,我作为主子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只能在心中自我检讨一番,不敢再轻易开口。
      秀秀也不出声,我们两人就静静的坐在院里,听着彼此轻轻的呼吸声。
      到了午膳时间,没了视觉,我只能用勺进食。之前大贯会给我盛半碗饭半碗菜,我便一手举碗一手用勺扒取,我能想象出我现下的模样,像一个垂髫孩童,或者一个毫无教养的田舍汉。
      秀秀不一样,我拒绝她喂我后,她便在我左右手中各塞入一碗一筷。
      我茫然的伸出筷去,自然夹无所获,尴尬道:“你是真将我当常人了。”
      秀秀轻轻拉扯我的手臂,我感到筷尖碰上硬物。
      “公子也要将自己当常人才是。”
      我心中一动,是啊,只有我自己都忘却我是盲的,别人才会真正将我正常视之。
      于是我尝试夹取,秀秀会适时告知“夹住了”;我提筷,秀秀会提醒“夹紧”或“夹稳”。
      我张嘴迎食,动牙咀嚼,原来是一片甜瓜,竟比以往吃过的都要甜美。
      “公子成功了!”
      秀秀的声音中第一次泄露出一丝情绪,否则我都快以为她是个冷淡的女子。
      我也笑起来:“成功了呢。”
      我满怀信心的再度伸筷出去,却再度扑了个空。
      没有嘲笑,只有一只纤巧的手扶住我的手臂,轻轻向左边拉动几寸,筷尖立即触到实物。
      “公子已经很接近了。”秀秀鼓励道。
      我想,秀秀果然是个体贴人,难怪父亲将她送来。
      在秀秀的协助下,我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一顿饭吃得无比艰难漫长,但渐渐对分寸之距越发敏锐了。
      以前练剑时,也需对分寸毫末掌握精准,否则容易误伤旁人,不过那都是凭借眼功之利,如今我只能依靠身体的惯性与记忆,辅以耳鼻之力,虽比以前难上许多,但也不算毫无基础。
      习惯了一盘菜的位置,秀秀又告知其他菜的方位,拉着我的手臂逐一触碰。不过是几盘子的事,能难过一曲吗?我信心大增,努力凭借己力,吃上所有菜肴。感觉腹饱后,我继续伸筷练习,不过夹上菜肴后只用舌舔舔,证明与所料不差后便弃入碗中。秀秀一如既往的耐心陪伴我。
      不知不觉就到了晚膳时分,待大贯来时,先是惊道:“公子还在用午膳?”
      旋即他果然惊道:“公子眼好了?”
      我面朝他的方向指指脸上的白绫,他果然更是惊讶:“公子真是厉害啊!”
      我笑笑,说:“是秀秀厉害。”
      大贯走过来,道:“秀秀姑娘费心了。”
      我略有疑惑,大贯何曾对府中的侍婢如此客气?
      只听秀秀答:“应该的。”
      大贯问:“姑娘一直陪着公子?用了午膳否?”
      我这才想起秀秀陪我练习了许久,竟未进半点水米。
      我慌忙道:“秀秀用我的饭罢,我便不必了。”
      “是呢,姑娘拿去罢。”
      大概接过了大贯的食盒,秀秀道了声谢。
      大贯道:“姑娘辛苦一日了,公子接下来交给我吧!”
      “好,”秀秀应了一声,却没有脚步声响起,像是迟疑片刻后又开口对我说,“明日有位医者来为公子瞧眼睛。”
      我沉默不语。自我盲后三月间,统共经历了不下百位“神医”、千数“金方”,除了明显招摇撞骗的、和号称经年方愈而不知好坏的,其余大多数都是寻常之辈。寻常并不意味着医术鄙陋,恰恰是有口皆碑的众口铄金,更让人心灰意冷。我再也不愿一次又一次的听到“治不好了”的断言,一次又一次心生希冀又旋即破灭。
      可是秀秀是个好姑娘,就算是父亲的授意,我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一次,就容忍她一次。我说:“好,领来罢。”
      果然大贯喜道:“太好了,公子又肯瞧医了!”
      我固执道:“只此一次。”
      大贯呵呵笑:“一次也好。”
      秀秀道别走了,由大贯服侍我沐浴更衣。
      我问大贯:“秀秀是个小姑娘吗?”
      “是呀,怎么?”
      难怪她不便晚上来,我说:“无事,就是听起来她身量不高,至少比你矮上许多。”
      “公子耳力越发厉害了。”
      “比颖欢还小么?”
      “小着呢,何止不高,个子待长着呢!”
      可秀秀却比身边其他年轻女子要稳当、体贴得多。
      次日有好几个人一齐来到院中,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这便是犬子长吟。”
      秀秀扶我站起,我朝来人的方向略略拱手,也不想说话,让秀秀扶我进屋。我端坐在椅子上,听见秀秀轻轻的脚步声出去了,另一个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踏进来。
      来人身上有明显的药味,他一言不发、直接捉起我的手腕把脉,然后解开我脸上的白绫,粗糙的手指并不温柔的触上我的脸颊。
      他在我眼眶周围摩擦片刻,然后简洁利落道:“睁眼。”
      我努力做了睁眼的动作,可是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仿佛我根本未能抬动眼皮。
      “不要动。”这人语气不耐,一手锢住我的下颌,一手五指撑在我右眼周围。
      他应是仔细看着,沉默无话。
      我渐渐分神,听着屋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
      “……生前所托,我自是尽心而为。”这是一个好像在哪里听过的男声。
      “此事与我家脱不了干系,贵府仍能宽宏大量、以德报怨,我真是感激万分、无以为报。”这是父亲的声音。
      “哪里,是我们给大人添麻烦了才是。您放心,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带来的,这位是百草谷的慕二先生,不久前与我一道出海来,是信得过的。”
      “既是您带来的,自然是极好的。无论结果如何,您和慕二先生的大恩我都铭感在心、毕生不忘。”
      “大人言重了。我也望公子早日复明,那就皆大欢喜……”
      原来百草谷的神医啊,的确是久仰大名。若是他都断言无治,那我真就可以死心了罢。
      “有治。”耳边仿佛一声惊雷乍响。
      慕二先生从我眼上收手,道:“只要你一丝不苟依我之言,我保你三年重见天日。”
      “什、什么?”惊喜来得太过突然,我竟一时不敢置信。
      “每日两次洗眼、上药,睡前一次,睡起一次,两次药膏不同,务必区分,切记三年一日不断,否则前功尽弃、再无转机,”慕二先生冷静道,“药膏敷于眼睑之上,以纱布固紧,由此不能再睁眼。”
      末了,他淡淡加了句:“三年之中,你便当从未生过眼睛。”
      不待我的反应,慕二先生径自出去了。立即听到屋外传来大贯的欢呼声和父亲的感激声,还有一个细不可闻的声音隐约是:“谢谢慕神医,谢谢四老爷……”
      我回过神来,真的能治吗?我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很痛,是真的。我忍不住捂住面颊,欢喜得痛哭起来。
      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来人惊喊道:“公子不能哭!”
      秀秀疾步近前,扯开我的双臂,用丝帕为我擦泪,哀声说:“求您别哭了,神医说不能沾水、不能刺激眼睛的。”
      我忍不住张开双臂,用力将面前的人搂进怀里,发自肺腑的感激道:“谢谢你,秀秀!”
      秀秀只略微挣扎下就不动了,沉默片刻,她才轻声说:“我没做什么。”
      “如果不是你,我是不会见这位神医的。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希望!”
      秀秀突然间使力一推,脱开了我的怀抱。
      我这才反应过来,慌忙道歉:“对不起,是我失礼了,你千万别放心上。”
      “没事,我跟公子一样欣喜,”秀秀依旧轻言细语,似乎并未恼怒,“只是突然想起些细节处,需去请教神医。”
      她寻了个借口,使我们两人都能下台阶来。我也不知是怎的,越发喜怒无常、行为失矩了。
      过了好几日,慕神医的药膏才配出来。据说耗费了大量珍稀药材,最后只配成小小两罐。如果这医士不是熟人介绍的、货真价实的百草谷神医,阖府上下几乎都要以为遇上了骗子。神医坚决不收诊费,父亲光为药膏就花费大笔银两,可他还乐呵呵的觉得所费颇值。
      神医走了,秀秀将洗眼、上药等相关事项巨细无靡的记录下来,逼着大贯背了好几遍,非要他背的滚瓜烂熟才同意他负责我睡前换药。大贯本就不善于记诵,痛苦得哭天喊地。当他朝我声泪俱下的控诉时,我却忍不住笑起来。
      大贯用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的擦干我微润的眼睑:“公子,您不觉得秀秀小姑娘很恐怖吗!”
      我呵呵一笑。
      “错了!那瓶是白天的!”秀秀一声尖叫。
      我听见大贯吓得跳起,旋即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瓶罐声。
      “我看还是我来罢,你就是不长记性的!”秀秀的声音威严极了。
      大贯弱弱的不满道:“事事都你来,那我干什么?”
      “你干别的去。”
      大贯立即抱住我的双腿哀嚎道:“公子您看看,她这是鸠占鹊巢!您要为我做主啊!”
      我笑道:“起来罢,别撒娇了!”
      大贯悲切道:“您也嫌弃我,您忘了是谁不离不弃陪您走遍贺山南北的吗?”
      我点头道:“是有个人跟在我身边悄悄吃遍了贺山南北,导致囊中羞涩不得不提前还家。”
      大贯气道:“此等微末小事都念念不忘,没想到您这种人!”
      “我也记得有个人非说不饿,将最后一个馒头留给了我,”我安慰他,“好了大贯,我永远不会将你赶走的。”
      大贯抓住我的手不放,忠心可昭日月:“我要永远伺候公子!”
      “啊吭!”一声干咳强势介入。
      我拂开大贯的手,道:“没个正经,让秀秀笑话了吧。”
      秀秀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冷:“赶快为公子上药,公子必须在戊时前休息。”
      大约以为秀秀真的恼了,大贯没有多言、立即跳开,秀秀用一圆润玉枝为我敷上清凉药膏,然后大贯用纱布裹住我上半面部。
      “公子歇息罢。”说着,那阵淡淡的木槿花香快速消失了。
      我茫然道:“大贯,她是不是……”
      大贯也满是疑虑:“是啊,不知为何突然就变脸了。”
      “我们说错什么了?”
      “有……吗?”
      算了,我都不明白的事,大贯恐怕更是不知了,哪怕他比我多了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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