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粱录》昨夜风吹处

2、第 2 章

　　蕙风爱吃甜食。
　　以川托腮望着他把下一块蜂糖糕塞进嘴里，想起原来自家堂姐来扬州做客，如何也不吃这些扬州名点，说是甜的东西要使人发福。以川看了眼蕙风，暗自叹了口气，此人若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福，日后大抵也无福可发。
　　“郎中开的药，你去抓了吗？”以川虽见他没什么病人样子，但还是牵挂着此事，不得不开口扰他兴致。
　　“风寒罢了，发热也不算严重，为此再去费钱抓药实在麻烦。”蕙风说道，“况且药铺我去腻了，闻见那味儿就恶心反胃。”
　　他的确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战时钱紧得很，步月楼是扬州最大的书肆之一，却也是一日不如一日，督镇退守扬州，人心惶惶，任谁也没有雅兴去买书了，林雍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又耗费不少，而这样的局势之下，自然是多存些钱财为上。
　　以川伸手去探蕙风的额头，确认现下应无大碍后才放下心来。
　　二人在街上游游逛逛，直到午间。在市集上碰见了以川的爹娘，他娘果断地告诉他家里备饭食麻烦，在外面买个肉包吃了便罢。
　　蕙风后来为此笑个不停。
　　笑完就站在路边同他一起吃个肉包草草了事。
　　以川奇怪得很，蕙风方才才吃过好几块蜂糖糕，胃口也丝毫不受影响，为何他永远都吃得下东西呢？
　　“哎？”以川推了推正站在街边翻旧书堆的蕙风，“你不说要吹箫给我听吗？喝酒那天你便没有吹！”
　　“现在吗？”蕙风从勉勉强强地从书里抽出身来，略显惊讶地开口，“我家不行了，有扬州的兵住着，惹事生非，烦得很，若是叫他们看到什么好东西，定要夺去不还的。”
　　“什么扬州的兵？他们做什么了？”以川蹙眉问道。
　　蕙风把手上的书扔到了书堆上，“我家不是在城边嘛，离城墙都不远，扬州的守城兵有些就被安置在百姓家里，步月楼大概有七八个，实在过分，甚至会偷人钱财，而且总是吵闹，我睡不得倒是无妨——我爹身子不行，夜里醒个四五次着实是吃不消了。”他第一次这样抱怨出口，却觉得有些许快意，“且总有人不存底线地戏弄人，教人讨厌。”
　　“戏弄人？”
　　蕙风不作声，又拿起一本书来翻，实则心不在焉。
　　守城兵中有个二十有一的年轻人，大蕙风三岁，他每日的乐趣便是将蕙风当作女子调戏，三句话没半句正经，蕙风本就心烦意乱，三番两次的受辱更让一切变得难以忍受。
　　“你说睡不安稳，要么让林老先生过来我们家住一段——”
　　“我爹是不愿离开步月楼的。”蕙风语气淡然，“算了。”
　　“那你——”
　　“他不走，我更不能。”蕙风冷着脸，语气却并不强硬，只有疲倦流露，“家里几个伙计不够他们使唤，我走了，难道叫我爹给他们端茶送水吗？”
　　他终于把手中的书彻底放下了，任以川拉着他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直到累了才道了别往步月楼地方向去。
　　以川回到家中，把自家玉饰店跑堂伙计的小儿子叫来，小儿刚满了八岁，机灵得很。
　　以川将好些碎银子塞进他手里，又翻出之前仓促誊写的方子，一并给他，“去刘望亭大夫那儿把这些药抓了，给步月楼的蕙风哥哥送去，他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帮他做做，剩下的银子都是你的。”以川看着他惊喜的样子，禁不住笑出声来，“谢谢贵儿。”
　　贵儿拎着数包药进来步月楼的时候惊了在柜台后瞌睡的小六，他见一七八岁的小孩一本正经地要找林蕙风，觉得有意思。他望了望院儿里饮酒吵闹的官兵，俯下身来叮嘱：“别招惹他们，你林哥哥应在耳房里呢，你直接去便是了。”
　　先前就住在林家的七个官兵瞧着这儿院子不错，又拉来六个人，坐这儿一块喝酒。闹得天翻地覆。林雍平日就待在步月楼中读书，只能对这些喧闹稍有耳闻，蕙风便也不便与他们冲突，若是有什么纷争，定要惊动老先生，那就太不值当了。
　　见那孩子点点头，小六又坐回柜台后面，继续瞌睡，总之近来都没什么人来书肆逛逛。
　　贵儿只管低头走路，只是并不知晓扬州官兵地痞本性，兜里一小把银子晃着，起了注意。
　　其实一院儿的人，本没人该看见他，只是这官兵叫钱迷了心窍，见着人就想索取些钱财，连孩子都要遍遍地打量。十三个人齐齐地盯着贵儿，他倒也不毛，提着药径自往耳房去。
　　但这些兵称不上什么好种，到底还是纠缠起来，拉住孩子就想将那一把碎银子抢来。小孩儿不容易得了这么多零花，自然不从，捂着兜碰都不让人碰，哭喊和威胁声混在一起，闹成一片。
　　此时哪怕是叫不知情况的人瞧见，也会觉得可笑，十余个官兵围着一个哭闹的小孩儿骂个不停，谁都要目瞪口呆。
　　耳房的门“哗”地打开。
　　没人停手，贵儿看见蕙风一袭中单冷着张脸站在门里，弯腰避过了几个人的包围，跑到他身边去，鼻涕眼泪还糊在脸上。
　　“怎么了这是？”蕙风蹲下来，与孩子齐身高，给他抹去抹去脸上的泪，对十余人的叫嚣充耳不闻，“贵儿怎么来了？”
　　“以川哥哥让我抓了些药送你。”贵儿小声说道。蕙风收了药，笑着谢了小家伙，实际上气得呼吸都快不顺畅。
　　他叫贵儿先在房里坐着，自己出来到院儿里，把门带上。
　　“那孩子身上有银子！”带头的年轻人叫喊着，嘴里的酒气几乎要喷到蕙风脸上。
　　“离我远点儿！”蕙风厉声道，“你们堂堂七尺男儿，个个和八岁小孩儿较劲，在我这儿污我视听，不愿意计较是不想生事，却还死不要脸的来这儿挑衅！”
　　蕙风歇斯底里的时候太少，这样的呵斥也只是厉声厉色而不暴怒，他只着件素蓝色的中单，白净瘦挑的样子，十余人看了无动于衷。
　　他们一齐哄笑起来，声音惊动了步月楼数个伙计，却没人敢上前一步。
　　“美人儿生气了！”那个常常出言戏弄的士兵笑着嚷道，其他人又一次笑开了，下流话不绝于耳。
　　结局是蕙风一个耳光打得他耳鸣不止。
　　不待这群人还手，扬州城内外突然同时喧嚷不休，马蹄声混合着人的呼喊乱作一团，所有守城兵都被急召归队，院内忽然间空无一人，连伙计都冲上街去一探究竟。
　　围城。
　　蕙风站在原地，迈不开一步，只觉得风云剧变，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就他和那群地痞撒火的当儿，命数距他仅一步之遥，他却浑然不知。
　　扬州躁动着，似乎只有他一人是静立不语的。
　　这是扬州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