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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扬州的三月天将尽,仍是满城的桃红柳绿,今年的桃花开得极晚,晚到赏花的人潮已然过去了,多是失望而归。多少年来头一次,花柳依水的扬州城,清清冷冷并无喧嚣之气,这是林蕙风十几年来亲历的最好的花季。
      今年赏花人少之又少的缘由,绝不止花期延后一个,蕙风心下清楚得很,这扬州城内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得很,多铎所率的十余万清兵势如破竹,扬州是他们势在必得的地界。
      可天下没什么美得过扬州的春日,艳阳天里,水光潋滟,想要避世不语,江南一带你找不出更好的去处,你能轻易地在春色之中将一切抛掷脑后。蕙风坐在河堤上,将手中的书念给躺在一旁的少年,一直不停,直至被打断为止。
      “哎哎哎,”顾以川伸手拽他衣角,“你家那么大个书肆,那么多诗词歌赋你不读,偏读这下九流的玩意儿,你羞不羞?”
      蕙风别他一眼,合上书,《剪灯新话》,他觉得这是十足有趣的一本禁书,以川却故作高深地讽刺起来,他也不管,只自顾自又说了几句:“你觉得它极尽□□之能事,可我看来,它写得太真实,以至于让人恐慌,‘交合之事,一如人间’,这样的句子,大明朝的天下,一生又能读几回呢?”
      “说得像你做过似的,你若真想体验一番‘人间’,不如让我——”
      “你再说一句,我便和你断交,你以后进我家一步,我叫小六把你腿给打断!”蕙风冷淡地说道,以川紧紧张张地抓住话语中那零星的笑意,或许还夹杂着讽刺之意。
      “说到天下——”以川顿了顿,默默把话题扯开,“你可打算离开扬州?”
      “不。”蕙风答得干脆,“虽是战讯频传,但我爹宁一死以报国,断不会远走他乡另寻去处的。”
      “你随他?”
      “自然。”
      “我也会待在扬州的。”以川轻声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扬州留下的人多,可以誓死守城抵抗的。”
      “都不过是百姓罢了,朝代兴亡更迭,本没多大关系的。”蕙风话说得并不连贯,是因着心里种种复杂的情感。细细想来,他对当朝真正的情感有几分呢,他真正眷恋的是扬州城,换个帝王与他何干?他读过多少的史书,明眼人谁又参透不得,历史与此刻从来相仿,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不过都是一个重复的过程,所以为何要让扬州承载这毫无意义的……
      “我明白,可这不是你我决定的。”以川说道。
      二人就在这沉默之中坐到天色渐晚了,凉意渐渐透过了轻薄的春衫,山抹微云,藏蓝色的天空沉静下来。
      “回去吧。”蕙风理了理衣衫,平整了被压出的褶皱。
      以川突然一笑,“我忽然想起来给你做的一个礼物!你先和我去我家取,我瞒着我娘做的玉佩,料子是上好的和田玉,我弄了好一段时间才完成!”
      他说话时的那股激动气儿把蕙风给逗得不行,笑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拿什么偿还你?”
      “把你数年前埋在杏花树下那坛酒取出来!”以川得意道,“从前一进你家大门我就犯困,这回有酒喝,保证不扫你的兴。”
      “不先把玉佩给我瞧瞧吗?”蕙风挑眉道,“你现在赠与我,我马上请你喝酒。”
      他们沿着小秦淮河一路走,蕙风的心绪依旧乱不堪数,现在的日子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的美好,扬州还是那个画卷似的扬州,一切似乎都经得起期冀,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这一切堪堪破碎。
      …………
      以川的母亲在前屋忙着整理这月的账目,二人便溜进里屋,将门关得死死的,以川从抽屉里取出那枚玉佩。
      其上雕的花纹很是怪异,但蕙风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佩兰?很少有人用这花雕玉的。”
      “你的名字啊。”以川从前只隐约记得‘蕙’字是某种花的代指,查了许久方才知道是佩兰,又找了许多的图谱来仿形,心想这花纹别致,世上绝无第二块,暗喜了许久。
      “费心了,我欢喜得紧,真是好看。”蕙风笑着将它系在了身上,他的确偏爱这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越是偏离世俗轨迹,他便越是喜欢。这是以川亲手所雕,蕙风纵使面上不曾狂喜,却暗暗下了决心要将它常常带在身边。“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这话他听父亲说了不下百遍,但因为十足厌烦玉佩上那大同小异的纹路,若是做成其他配饰,更显俗气,于是便干脆不挂这累赘之物。如今却不同了。
      去步月楼的路上,以川欢欢喜喜地说个不停,蕙风说得很少,多半时候都笑着听以川讲,偶尔机敏地应他几句。以川能感觉到他的心事重重,知道大抵是满清这些事儿烦扰着他,但他没有开口去探详情。
      二人到的时候,林雍正坐在书肆内院的石凳上,群星方驱散了夕霞流云,凉夜渐浓,他却还借着月光擦拭着手里的一支长箫。
      蕙风快步走到老先生身侧,俯下身来关切道:“天晚了,春天还是凉得很,我将您的披风拿来吧。”
      “不用,这样正好。”林雍随口答道。
      他将擦拭长箫的细布放到一边,把箫递给了蕙风。“玉屏,流落坊间的贡箫,正配你。”
      蕙风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过——以川地注意力聚在了这上,他始终觉得这父子二人的关系如同已然生分的旧友,这些年来他眼见了林雍的处处苛责,于是忽然受下如此重礼,蕙风的反应更像是“惊诧莫名”,喜悦之情不在其中。
      从前的林雍是全然不露笑颜的,一年多前诊出消渴病后反而温和了许多,蕙风一直尽力照料着,药也不断,只是其中的那份隔阂,明眼人一一瞧得出来。
      这引得他与林雍之间仿佛也有道死屏障,莫名其妙。
      终于轮到以川问候了老先生,匆匆忙忙地去到后院,那无形地压迫才轻手放过了他。
      院中那颗老杏树和他记忆中的几乎无二,二候杏花,现在还未到时候,不及他记忆中那般盛放,月色下显得空落。以川不常来蕙风家,他家后院也不常开,说是他娘过去的书房,常年锁着,如此一来,距他上次瞧见这颗杏树,已过了数年春秋。
      趁着以川怔怔地望着那杏树地当儿,蕙风去房里寻了把铲子,又找来两个酒盅——把铲子塞在了以川手里。
      蕙风倚着树干看他。
      “刚得了好箫,不吹来给我听听吗?”以川终于探到了酒坛所在,开启的过程很是容易,他对上蕙风的目光,等着回应,“你早答应我的。”
      “你不是想喝酒吗?那就专心喝酒!”蕙风满不在乎。
      以川没有强迫的意思,将斟满的酒盅递与他,不管树下刚翻出来的泥土,席地而坐。
      “好酒。”蕙风轻笑道,“幸好没叫你早早取出来喝了,陈酿到底是陈酿。”
      “你当时多大?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怎么就知道藏酒了?”酒一路灼烧着滑入身体里,呛得以川的嗓子有些沙哑。
      “你告诉我的!”蕙风一挑眉,看以川震惊不已的神态,又气又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算了算了,你一向是什么都不记得……”
      “......那我怎么就这道藏酒了?”
      二人倚靠杏树坐着,说笑声到长夜过半都不绝于耳,蕙风醉得快,拉着他讲什么“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听得以川迷糊得很,他只是稍有醉意,看着蕙风的醉态觉得有趣至极,恨不得都记下来明早讲给他听。
      以川觉得蕙风醉了的样子较之平日要可爱得多,平日里他从来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模样,待以川还好些,若是别人,定要被他说话时那股冷意冻得多穿件衣服。
      “你知道扬州......”蕙风断断续续地讲,“扬州......我好像从没离开过扬州。”
      以川总明白他无法言明的情意,“你刚才谈起扬州,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心爱的姑娘一般。”他笑道。
      “哪来的心爱的姑娘?”蕙风迷迷糊糊地念叨,“难不成你是姑娘?”
      他听得此言呆着发愣的工夫,蕙风像是彻底睡着了,以川瞧他靠着树怪不舒服,春日夜又凉,便把他揽过来,连呼吸都能触到。这姿势并不舒服,可蕙风睡得浅,他不愿将他惊醒。
      但愿能多几次醉酒,蕙风清醒时若能如此言明心意便好了,只是现实是他是那种咬死了不松口绝不会说出来的人,这样的愿望以川只当它是奢求。
      这样的夜晚还能再有多少呢?他们的命运,从来像握在他人手里的一把流沙,甚至不归自己所有。是否是,将要耗尽年少一场去求得与那些成扁舟荡绿水涟漪日子的重逢。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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