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粱录》昨夜风吹处

3、第 3 章

　　整日的炮声。
　　林雍照常的去步月楼上读书，蕙风给他煎了药，又按着方子将自己的煎好，稍稍抿了一口就恶心了半天，强忍着喝完，嘴里的苦味儿又消不下去。
　　上下打点完后，他被炮声磨得心神不宁，只想到顾家玉铺那一个去处。走在街上，所有人似乎都没了忧乐，炮声一响，即使知道炮弹不会落在街市上，蕙风也会停下来，心慌不已好一会儿才能止住。但待他环视四周，行人都没什么反应，连说笑都自如，像是全盘承受下来——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炮声。
　　见到以川，后者叹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心焦地问起他有没有把药认真煎了服用，此时攻城的炮声再度响起，蕙风几近崩溃，只剩点头的气力。
　　“我太羡慕活在太平盛世之下的人了。”蕙风轻声说，没有看他。
　　“你太出世了。”以川只有叹气。他也疑惑，这一直是他对蕙风最美好的评价，为何到了现在要配上一声叹息呢？
　　他还记得“出世”这两个字第一次浮现在心头的时候，那时二人都刚满十六，瘦西湖上泛舟，蕙风着一件浅绿轻衫，他头发留得早，十六时就已过肩不少，眉目如洗，言笑宴宴，以川独享着他外人前少有的柔和模样，单看他读书便能消磨一天的时光。
　　“出世？”蕙风抬起头来看他，似笑非笑，他眼睛红得教以川害怕，“几年前你曾这样讲过，只是如今你还能看见那样的影子吗？”
　　“自然看得见，我不觉得你变了，所以才会这么说。”以川毫不犹豫。
　　蕙风几乎是讽刺地笑了起来，炮声又起，他眼里几乎要存不住泪水。
　　“你不过是喜欢我，喜欢那个幻象。”蕙风直截了当，笑意在其中显得分外诡异。
　　“我明白你是怎样。”以川说道，“你可知道，哪怕扬州不是你我的扬州，你我也仍是你我。”
　　“我明白。”蕙风停了许久，玉白的指尖用力压入掌心，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心意未改？”
　　“心意未改。”以川毫不犹豫，“你要信我。”
　　他将蕙风拥在怀里，能察觉到那温热躯体的颤抖，他的僵硬，他的压抑，以川全都感觉得到，落不掉一样。
　　“你要信我。”以川重复道。
　　蕙风很少落泪，哪怕是现在的情形，他亦强压了翻涌的情绪，不愿流露。
　　“别说了，再说就矫情得烦人了。”蕙风笑着警告说，“我信你，只是你总待我像个友人。”
　　不知是以川听错了还是什么，这话里那微微的埋怨与委屈，根本不像是蕙风造出来的句子说出来的话。
　　“那你想我怎样？”以川松开手不再抱他，二人如此对坐着，以川突然站起身，绕到他身后，在他面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口，再在他耳边低语道：“是你不让我放肆的，现在还这样说。”
　　以川佩服极了蕙风，念起□□来头头是道，实际上连这都要脸红。但他才不会指出来，蕙风是绝不会承认的。
　　他知道蕙风心中仍有郁结，可他也不知如何化解，这样的调笑能解一时烦忧，却不能扭转时局让一切明朗起来。
　　“清兵迟早会打进来。”蕙风没有避开以川的继续动作，但没有去看他，低垂着眼，脸红得不行，“时间所剩无几了。”
　　“所以你是叫我现在就——”以川逗他，作势要把手往他衣服里探。
　　“不是！”蕙风挣开他，以川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慌张样子，觉得甚是有趣，“我没说这个——我在想我还能活在旧梦里多久......扬州城破，自己便骗不过去了。”
　　以川和蕙风是不一样的人，他没有蕙风那样爱扬州，爱到把这江南一隅当作自己魂魄一碎片，也没有他那样固守的执念，以川不过是等待战乱的平息，日子还是一样的日子。但他的确明白蕙风所言，他只静静地听他讲。
　　“我不及你坚韧，以川。”蕙风迎上他的目光，“使我断折破碎太过容易，甚至不用来损害我。”
　　“我不愿你讲这些！”以川俯下身来，与坐着的蕙风平视，“你刚才说的，无论城陷落与否，无论你是所谓的‘坚韧’与否，无论你怎么样，随便你怎么样，我们都不知道城陷那天何时会来，会带来什么，但你得同我一起活下去，这是我仅有的诉求。”
　　“自然要活下去，我总不会为了这些求死。”蕙风望着他，语气坚定，“只不过是叹这种无能为力罢了。”
　　“同我一起活下去。”以川认真地强调道。
　　“是，同你一起。”蕙风终于笑出声来，从他这儿看，以川的话可爱得很，像是撒娇定要得到别人首肯的小姑娘，“无论怎样。”
　　这些话说出口后，蕙风觉得并不像为以川做下保证，而是对自己再三确认，林雍曾日日呵斥他的优柔敏感，这种个性之下，他似乎从未敢于确认二人之间的情意，他自缚般地躲避，今日心绪动荡之下，才终于将它宣之于口，就像解开了一个锁死的绳结。
　　以川望着桌上仍漂浮着热气的茶水，一种山河如故的虚假感蔓了上来，圆满了来日所有的期望。